《癌》朴鲁的橹

17、你有病吧

　　岳彩尧洗澡的时候，他的手机一个劲儿地振。
　　是岳晓东发来的视频请求。
　　连横循着声音过去，站那儿看了会儿，走到阳台接了。
　　岳晓东见到是他，愣了两秒，“是……小连？”
　　连横规规矩矩，喊了声“叔”。
　　许多年没见，岳晓东的头发白了一半，发际线也后移了不少，连横心里不是滋味，喉结动了动，“叔，尧尧在洗澡，我看是您，就接起来了。”
　　“嗯，”岳晓东点了点头，“你……和尧尧在一起？”
　　这个视频连横其实并不想接。
　　他不想早早就暴露了身份。他和他……他们之间现在大概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让他留下，让他毫无负担地接受他照顾。
　　他留恋在他身边的这仅剩的机会。
　　他不想打破，不舍得打破。
　　然而三姐的电话又叫他心疼。他的尧尧自己尚且在这样前路未卜的忐忑和焦灼里熬着，还要承受家人的误会和指责。每每看到他又做出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他的心就针扎一样的疼。
　　况且，岳晓东刚刚做完手术，动不得气，而岳彩尧又铁了心地想瞒着，连横这才越了界。“尧尧这几天……”他在脑子里盘算，用哪一套说辞比较好。
　　“小连啊，你不用费心思帮他找借口，我生的儿子我知道。”连横心里咯噔一下，岳晓东叹口气，“尧尧他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吧！”
　　连横有些意外，“叔！”
　　“从手术室出来一直没见着他，我这心就悬着，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倒还好说，挣点赔点，你叔没别的本事，叫他这辈子吃穿不愁倒还做得到。我就怕他那个拼法，你不在的这几年，你不知道……”他又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再把身体累出什么毛病。”
　　连横被定住了一样，不敢说话，不敢有表情。
　　岳晓东又笑了笑，“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叔就放心了。”
　　“叔，”连横犹豫着是不是要接视频时，心里盘算了几套说辞，被岳晓东一下子戳穿，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连啊，去年，我这出了点事，拆迁的时候没留意，叫人抓了把柄。出事以后，尧尧回来替我四处打点，他的性子你也知道，不爱跟人走动，他这些叔叔大爷的他大概认都认不清，为了我的事也硬着头皮托关系找人。那段时间作了多少难，他没说，我也没问，但我能想象得到。真就那么简单，他几个姐夫就办了，不必他回来替我疏通。”
　　连横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变故，“那现在……”
　　“判了十三年，”岳晓东像是安慰他，“不多。这次是急性心梗，保外就医。”他说得轻松，“小连，叔以前对不住尧尧他妈，现在，没法护着尧尧。”他停了停，连横听见他渐重的鼻音。
　　“叔，尧尧这有我，您放心将养身体。等忙完这阵，我和他一起回去看您！”
　　岳晓东等了好一会儿，“好，叔也不是那老古板，你和尧尧……算了，你们先把眼前的事翻过去，叔等着你们回来。”
　　“Liam——”岳彩尧大概洗完了澡，高声喊他。
　　连横拎着浴衣过去，敲了敲门。
　　“进来。”岳彩尧的嗓音和水声一起从门那边透出来，有些魅惑。
　　连横呼吸一顿，攥了攥拳，想问问他有什么需要，“您……”
　　岳彩尧打断他，“进来！”他的声音平淡，但够冷，也够硬。他放缓语气的时候，每句话都像在撒娇，而当他冷下来，又给人一种难以抗拒的压迫感。
　　连横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心如擂鼓。推门进去的时候，额头的青筋都在跳。
　　岳彩尧背对着他，“后背够不到，帮我打下浴盐。”他的身体还是少年时候的样子，身形偏瘦，因为常年缺乏锻炼，身上没什么肌肉。
　　之前，连横给他交代了洗发水和浴盐的位置，这会儿，他把瓶子塞到连横手里。
　　他的手还是软的，皮肤细腻，指节修长。
　　连横被电到一样，手缩了缩，下意识地倒了一大把在手上。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水汽在两人之间游离，仿佛连了电，有火花噼啪作响。
　　浴盐是连横自己惯常用的一款，颗粒状的。他是一糙人，喜欢盐粒子在身上摩擦时产生的轻微的痛感。然而岳彩尧白皙的皮肤，精瘦的背脊，叫连横连手都下不去，仿佛力气稍微大一点，都会弄疼他。
　　他搓了搓手，等浴盐化得差不多了，才小心地抚上他的背。
　　狭小的空间里水汽氤氲。岳彩尧原本松弛的身体在连横触到的一瞬间僵硬，背脊上有条肌肉微微痉挛。
　　连横忽然就乱了呼吸。他迅速地，极不协调地，毫无章法地在他背上乱抹一气，在岳彩尧反应过来之前，放下浴巾，迅速逃了出去。
　　岳彩尧又洗了好一会儿，才裹着浴巾慢腾腾地出来。
　　连横把他放在床尾，拿出吹风机，给他吹发根。
　　岳彩尧偏了偏头，“你这是吹人，还是吹狗？”
　　连横搞不清状况，“怎么了？”
　　岳彩尧有些不耐烦，“先打弹力素，半干的时候开低档慢慢吹，你们都没有培训吗？”
　　连横感觉自己有些畏缩了，“额……没准备。”
　　岳彩尧的语气居高临下，“没准备现在去买。”
　　买了弹力素回来，岳彩尧又问他，“你换了我的床单？”
　　连横才有些后悔他的鲁莽。他回来之前，他满脑子还是从前的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他忘记了，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人会在原地打转。就像他脚踝上多出来的那个“米”字，很多东西都变了。
　　见他不吭声，岳彩尧又问，“那这钱……从哪出呢？”那语气平淡得就像在潮汕砂锅粥，他问他，我能怎么愉悦你。
　　连横答不出来。
　　岳彩尧站起身，面对着他，“你换我的东西，征询过我的意见吗？跟我商量过吗？谁许你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这是你的东西吗？”
　　岳彩尧平素就阴郁，然而极少这样咄咄逼人。
　　连横试图解释，“布料放太久，容易滋生细菌……”
　　“少扯这些没用的，”岳彩尧上前一步，那气势叫连横都发怵，“我他妈问你，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动？”
　　连横站在那儿。自从他知道岳彩尧要回来，他就没闲着。
　　他推了一部低成本的网络电影，提前一个月安排好街舞学校每个分校暑期展演的场地和时间。确定把自己摘出来以后，才到学府上苑，把岳彩尧这房子里里外外擦了三遍，带楞的带角的都包了。想想还是不太放心，索性住了三天。陆陆续续又改了马桶花洒换了锅和刀具。添置了冰箱微波炉洗碗机，再后来，窗帘、床品、绿植全都换成他喜欢的，反正他也看不见。
　　他站在他一厢情愿，满含爱意地为他打造的爱巢里，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外人。
　　“换回来。”岳彩尧仍旧居高临下，声音不带一点温度。
　　连横没听清似的，“什么？”
　　“我叫你换回来！”
　　连横从小就是吊儿郎当的脾气，从来就没这么怂过，他蹭了蹭鼻子，“扔了。”
　　岳彩尧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连横，似是强忍着怒气，指着门，“那就请吧！”
　　连横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岳彩尧声音高了几度，“我叫你滚！”
　　连横的火蹭地蹿上脑门，把刚买回来的弹力素往地上一摔，“岳彩尧，你他妈有病吧！”
　　咣的一声，摔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