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朴鲁的橹

18、你要什么，我都给

　　一口气冲下楼，连横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手甚至微微发抖。
　　他第二次，他已经是第二次被岳彩尧从这里赶出来！
　　他忽然反应过来，明明是他找了别人，明明是他赶他走，怎么他还成了受委屈的那一个！
　　晚上在楼上做饭的时候他还感慨，轰轰烈烈做个一件事两件事的容易，认认真真为心爱的人洗菜、揉面，日复一日地去做一餐一饭才难。一瞬间的天崩地裂是激情，激情过后的细水长流才是真爱。
　　换做从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为了叫谁吃上口面，他会费劲扒拉地摘上半小时菠菜，把嫩绿的菜汁和到面里，然后反复做同一个机械动作，直揉到软硬适度，把面揉得细发得像小孩子的皮肤，再铺到面板上一点一点地擀……
　　想想，连他自己都感动！
　　可他呢？
　　连横重重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撂挑子就想走。
　　回去忙他的暑期展演，当他的小老板，做好眼前的事，过没有他的一天一天……
　　可他的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忽地泄了力，像个游魂，努力挣脱那个人的引力，却像被他牢牢地牵着，紧紧地吸着，越挣脱反而被套牢得越紧。
　　岳彩尧从来就是这样。
　　用他的软弱和退让把你逼到死胡同里，慢慢煎烤，一点一点凌迟。
　　小区太旧了。
　　上学的时候，这里还算不错。现在再看，没有会客区，没有宠物用品，绿化更是不用提，最多算是沾点绿，还都是结果子的那种。
　　岁月催人老。
　　这世上，又有什么不老？
　　连横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逛。他现在脑子有些乱，密密麻麻的细线纵横交织着把他仅有的一点清明缠得实诚，他理不顺现在应该怎么办，就觉得怎么做都不对劲，怎么做都是错。
　　过去变电站，斜对角有个亭子。
　　有一次他忘带钥匙，岳彩尧回来给他送。他不舍得他在太阳里晒着，一路小跑，刚进大门，就看见自己。
　　他抹了把汗，对他笑。
　　那时候，他还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见自己。
　　那时候，他那么爱他。
　　心脏又是被重锤般的钝痛。
　　他浑浑噩噩地晃过去，发现亭子里有人。
　　是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
　　女生穿了碎花裙子，坐在亭柱之间的横梁上，男生隔了几步远，倚着柱子。他们嘴上聊着不疼不痒的话题，眼神却胶着在一起，叫刻意拉开的距离很是欲盖弥彰。
　　连横觉得刺眼。
　　他手一撑，翻进亭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女生对面，翘起二郎腿，“呦，这月黑风高的，你俩人嘛呢这是？”
　　女生被他吓了一跳，站起身就往男生那边躲。
　　男生紧张地搂住扑过来的小女友，忍着怒意，“关你什么事！”
　　连横咂了咂嘴，“呦呦呦，我就说呢，还抱上了！”
　　男生跨上一步就想动手，女生死死地拽着他，“走吧，咱们走吧，别跟这样的人计较……”
　　两人拉拉扯扯出了亭子，拐进后面的一座楼。
　　亭子里只剩下连横。
　　这亭子年头不少了，亭柱间的横梁磨得几乎看不到红色油漆，只剩下木头的本色。顶棚的彩绘倒还清晰，以蓝绿为主，画的是白云仙长请八仙五圣到蓬莱共赏牡丹，回程路上八仙各自过海，各显神通。
　　连横仰着脖子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再上楼，已近午夜。
　　客厅还是他走时候的样子，没有开灯，漆黑一片。
　　岳彩尧坐在落地窗前。倚着墙，向外望。
　　他的身子显得更瘦，单薄的，悲苦的，遗世独立的，形单影只的。
　　连横最看不得他这副样子。
　　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小区很偏，这个时间，除了零星的一两盏灯还亮着，外面什么都没有。
　　他又一次设身处地地感受到，岳彩尧看不见了。
　　他想起白天初见时他的迟钝和剥离。他总是沉浸在重新走到他身边的喜悦里，忘记了他此刻还承受着的深重的悲伤。
　　他坐到离岳彩尧几步远的地方。
　　他们曾经无数次在这幢房子里，在两个人现下的位置坦诚相见，极力索取，抵死缠绵。
　　只是后来……
　　“尧尧。”他打破沉默，轻声唤他。
　　“哼，”岳彩尧失笑，“舍得承认了？”
　　连横把腿屈起，“我……我就是想照顾你几天。”
　　岳彩尧转回身，“那你说说，你想照顾我几天？”他惯常的语气。
　　连横不再说话。
　　岳彩尧却不肯罢休，“所以你不敢光明正大地来找我，不敢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你又跟五年前一样，贱兮兮地对我好，骗我放松了警惕接受你依赖你然后再他妈滚蛋。”
　　“尧尧……”
　　“你从来就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你骗得过我？你拇指的关节长得跟别人不一样，你是不是不知道啊！连横你浑身上下哪块骨头我没摸过我没画过？你就是剩下一把骨头我都认得！”他情绪不稳，气息不够，不得不中途停下，喘了口气，“你说话可以伪音，呵，伪得挺好，那你唱歌为什么不伪音啊？有本事你做戏就做全套！留下个尾巴算什么？”
　　连横把头埋进膝盖。
　　“所以你又出现，打算干什么，Liam？”岳彩尧的语气里尽是嘲笑，“五年前你拿走了我所有的画，我所有的回忆！”他忽然平静下来，“你知道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画过人像！我把自己关在这间房子里关了大半年！”连横听到他又停下，喘气，“现在，我又有哪里可以愉悦你了，啊？L—i—a—m—”
　　连横突然哽咽，“我只是想你。”
　　岳彩尧笑了，“哦，你想我就来看看，不想拍拍屁股就走，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如今我瞎了，你更可以随便看了是吗？”
　　“尧尧。”
　　“别叫我尧尧！你有什么脸喊我尧尧？我从小没妈，爹不亲姐不爱的，认识你以前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你偏不，你偏不让我好过，你不打招呼就闯进来，你他妈都把我上了，还出去找女人——”
　　连横急了，“我没有！”
　　“全大学城都知道你们在一起了，你，和路索。你为了她放我的鸽子，你们一起过情人节，她送你巧克力，那块巧克力就在茶几上放着，我和帖子里的照片仔细对照过！”
　　“那是餐厅送的，尧尧你从来没问过我……”
　　“我问你什么？问你我和她你选谁吗？”
　　“尧尧！”
　　“跟你说了别叫我尧尧！五年前你偷光了我的画，五年后又回来，把这房子里所有的回忆全他妈扔掉！连横，我就问你凭什么？啊？你凭什么！”
　　连横匍匐着过去，在距离岳彩尧半米的地方又战战兢兢地停下，“我……我真的想你，尧尧，”他手捂着脸，十指不受控制地痉挛。
　　“想我？想我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想我我他妈脱光了站你面前你都不肯碰我一下！”
　　连横愣住，他睁大眼睛看着黑暗里缩成一团的岳彩尧，“尧尧，我那是怕你赶我走。”随即反应过来，冲过去一把将他圈在怀里，“尧尧，尧尧——”他捧住他的脸，小心翼翼，像捧着钻石，捧着珍宝。
　　岳彩尧一把推开他，“连横你别以为我还会像从前那样任你予取予夺！”
　　“我今天跟叔视频了。”连横试探性地摸上他的后颈。他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他对他又何尝不是？
　　他跪在岳彩尧身前，矮下身子，额头抵着他的，“尧尧，当初分开，你难过，我何尝不难过？离开你的疼，我受过一次，这辈子受不住第二次了。我今天跟叔保证了，尧尧，我会照顾好你，你信我。”
　　“尧尧——”他闭上眼睛，低头去找他，火热的唇落在岳彩尧的眼角，他眼角的泪温热，微咸，他一点点把他们都舔干净，然后缱绻地游到鼻尖，而后滑到唇瓣，“尧尧——”他小心地叩开他微微打颤的牙关，探索得缱绻，卑微贪婪。
　　“尧尧，你要什么，我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