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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顾盼自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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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她只像一点随时能湮没在黑夜里的萤火,簌簌地抖着身子。
自她的气息里,应无瑕感受到她辛苦又压抑,冷眉一蹙,不由分说将她抱出马车,抱着她骑上马,回头对冀宴饮道:“我们先回去。”
转眼马蹄绝尘,急切之声溅起黄沙如雾,模糊着前方生与死的分界线。
三日后,谢宓从南边回来。
她带回来的是剑岳内乱已靖的好消息,上官鹰扬坐在大殿,一桌丰盛的酒宴摆在殿中。
上官鹰扬含笑挥袖道:“某已为我们准备好了庆功酒,入座吧。”
谢宓是江涛剑岳的“第二位主人”,除了上官鹰扬,她在这里最举足轻重。这不是按照资历或年龄界定的,门人们皆推崇实力与气魄。
一个眼神,立刻有仆人来为她添酒加菜,谢宓直接了当问:“你觉得我那师妹如何?”
“不同凡响。”上官鹰扬道。
谢宓轻笑一声,观他神色,分明成竹在胸,还要戏弄抬高对手一句。
“恐怕还是落了你的套。”谢宓道。
“会武台上,她不逊于我,只可惜……”上官鹰扬眯了眯眼,鹰隼般的目光锐利险诈。
谢宓纤长的手指捏着银质酒杯,玉液在唇上如刚融化的寒冰,淡薄又危险。
“我的鬼气已然侵入她体内,算算时辰,她该挨了三日啃筋噬骨之痛,这时该化为一滩乌血了。”上官鹰扬道:“不过她的胆魄不错,竟敢与我对掌,若不是不肯归顺,我必然像器重你一样器重她。”
谢宓放下酒杯,忽然叹一声气,“唉。”
“心疼了?”
“丝毫没有。”谢宓冷漠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只是可惜我的小鹤,恐怕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被用到了何处。”
“这个世上聪明人太多,谁又能比谁更高一筹?最后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一途。不如先喝这场酒,从她接下我一掌开始,就注定了她败亡的末路。”
谢宓哂笑饮尽杯中酒,“岳公高见。”
势均力敌,敌不可假,假力于人,人言凿凿,凿石取玉,玉石俱焚,焚琴煮鹤。
这角逐你来我往,就如同文龙连珠,没有既定的结局,而是每一个选择都影响着下一步事情的轨道。阴谋设计的串联下,谁又能保证谁能笑到最后?
上官鹰扬借接掌时将鬼气传入孟闻昭体内,这道霸道而阴邪的气息沿着人的骨骼血脉游走,入体极端残忍,将人体当冰冷的死物般撕咬啃噬,可是,活人终非木石之躯。
三日前的此时,应无瑕将孟闻昭驮在背上,即使孟闻昭隐忍一语不发,可浑浊低喘的呼吸和颤动不已的神经都将她的痛苦不留余地的展现了出来。
应无瑕攥紧拳,肩头被黑血与汗水浸湿,如瀑的汗水将黑血的颜色微微褪清。
孟闻昭一声不吭,手里紧紧捏着应无瑕的衣角。
“琴心居到底在哪?孟姑娘,孟闻昭?”应无瑕在竹林间急急而奔,不知在这颗做了印记的竹树前山重水复地绕回来了几度。
这里她分明来过,可是——每棵树都一样!每条路都相似!到底怎么才能走进琴心居?
背上,孟闻昭昏迷不醒,毫无回应地对着脚步急促、心急如焚的人。
那时若是稍微再迟一步,恐怕孟闻昭真要命落黄泉。
应无瑕坐在山石后,抱着剑淡淡目光落在远处的半截松树上。
找不到路时,她索性拔剑扫开四方阻碍,那道剑气如山洪,毫不留情催枝折木。但闻巨树倒地瞬间,一道光影带着气呼声奔到眼前——
“谁在搞破坏!”金童奔出琴心居,奔到剑气始源前,才看到她与重伤的孟闻昭,将两人引回琴心居。
金童玉女开路,将应无瑕带到这里的温泉前,让她赶紧把姐姐放进去。
第二次来,应无瑕才看见这里的另一片小洞天。
树石之间,竟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连向一片温潭。长年温热的泉水被石块围着,其中烟雾缭绕,壁上的鹅卵石被洗涤得光滑锃亮,在这温泉周围,自然精灵的灵气富足盈聚。
自她把孟闻昭放进泉水里后,已经三天过去了。
金童那只小萝卜头说要在这里守着姐姐,可是,他已经在边上那只小木屋的榻上睡了三天了。
温泉里还无一丝一毫动静,应无瑕转过头,眼神从石块后探出去,想看看情况。
哪知孟闻昭身上的衣服竟然不翼而飞,雪白的肩头、光滑白细的肌肤陡然映入眼帘。
应无瑕一怔,锁眉回头。不待片刻,她又慢慢将脑袋转过去,看着那儿想了想,她起身走到温泉边,蹲在孟闻昭背后,将挡住她一半后背的头发撩到肩前。
定睛注视那大片光洁如雪山的背,应无瑕发现孟闻昭的背上竟然有不少的黑色裂纹时隐时现,但那些黑气此时已经出现的不稳定,且随着数次隐隐现现更迭,颜色渐渐变浅。
看来这些就是让她痛苦不堪的根源。
孟闻昭的身形坐在温泉里挺直流畅,上绕的雾气沾在肌肤上洇成水珠,又贴着背缓缓滚下。应无瑕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心中因她的伤而腾升起一种悲悯。
她又将孟闻昭的青丝拨回来,遮住后背,重新回到山石后坐下等她苏醒。
傍晚,掀动水浪的声音从温泉里传出。
应无瑕转头,发现泉水里的人动了。
孟闻昭气贯指尖,绵绵从心口牵出一缕黑气,最终化成一团小型黑云,停在她手中。
“应姑娘,麻烦你喊玉女为我送身衣服来。”孟闻昭声音传来道。
应无瑕帮她传了话,一盏茶时间后,孟闻昭一衫白衣走回小屋前。
应无瑕看了看她,淡淡问道:“没事了?”
“闻昭无虞,又要多谢你这次救命之恩。”孟闻昭道。
两人的眼神在彼此脸上停留,逡巡,孟闻昭道:“应姑娘,你似乎没休息好。”
同一时间,应无瑕问她:“你怎么会伤成这样?上官鹰扬对你动了手脚。”
两声重叠,应无瑕将眼神移开,“我没事。”
“这里的温泉养气,不如你也下去试试。”
应无瑕不答不语。
孟闻昭一笑而置,将方才那团小黑云又化在手中,说道:“这就是上官鹰扬打入我体内的鬼气。”
应无瑕见她将这团鬼气收集起来,想来必有用处。可是,九死一生的惊险时刻还历历在目,“这也是你的计划么?你太冒险了。”
“和这片土地的宁静比起来,闻昭的命不过沧海一粟,朝靖平,夕死可矣。”孟闻昭淡然一笑,生死挂在嘴边,却不常记挂在心中。
这江湖,能够乘势而上者是英雄,如同书经上所言“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机也、运也、命也,可敢逆大潮而行、逆浪而上更风换气者,又是英雄中的凤毛麟角。
每个时代都需要这样的人,可却不是每个时代都能有这样的人。
应无瑕问:“你要如何做?”
“应姑娘,随我来。”孟闻昭带她回到前面琴心居的小屋,两人走到卧房床边,孟闻昭道:“应姑娘,你坐在这。”
应无瑕不知所以,依言在床边坐下。
“现在把背放下去。”
应无瑕疑惑地望着她,这和她的计划有什么关系?
孟闻昭道:“你照做便是。”
应无瑕只好慢慢朝背后躺下,孟闻昭将枕头抽出来,垫在她脑后,转眼又为她拉好被子,“可以了。”
应无瑕望着她皱眉,“做什么?”
“应姑娘,你这几日没睡好,你该休息了。”孟闻昭道。
应无瑕眉峰一蹙,要起身,却被孟闻昭按下拒绝,“这也是我的计划,你先休息,养好精神,白天不宜出行,晚上阴气重,再有劳你陪我跑一趟。”
如此,应无瑕才在床上浅眠。
她睡在床上,白发瀑散在枕边,这只床因她的入睡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寒冷的世界,如同她阖上的淡漠的双眼,不与红尘谋。
暗色降临,应无瑕似有感应般睁开双眸,她坐起来,看到孟闻昭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司南。
“该出去了?”她问道。
“走吧应姑娘。”
孟闻昭将鬼气放在司南上绕了绕,指针开始晃动为她们指路。
两人穿出竹林,穿过山路,沿路不闻一丝脚步声,野狼群安静地匍匐着,平日傲人的嗅觉今夜像是集体失了灵。
已然走出数里,月色下,淡银光华照亮应无瑕冷白的面容。
孟闻昭看看她道:“应姑娘,你的气色好了很多。”
应无瑕用不理解的目光斜睨她一眼,转眼继续走自己路,嘴里问道:“之前看起来很差么?”
“嗯,”孟闻昭道:“像几夜未眠未休。”
应无瑕心底有些奇怪。
“我生病了么?”
孟闻昭听见她冷不丁问这个,失笑道:“没有,你只是没睡好。”
应无瑕冷冷道:“我时常几夜不休,未曾有人看出来。”
孟闻昭摇了摇头,“应姑娘,没人问你累不累吗?”
应无瑕道:“不曾。”她的回答声冷漠又遥远。
又走几步,孟闻昭莞尔笑道:“那么今后我能看出来就够了,我会督促你休息的。”
“随你。”
于这几步间,应无瑕心底的奇怪也找到了答案。孟闻昭没跟她讲,但她自己已了然——曾经不是没人看出来她气色不佳,而是从没有人告诉她。
也没有人像孟闻昭一样,还要把她按在床上让她睡觉。
果然么?江湖大了什么人都有,像她身边,如今就多了一个奇怪的人。应无瑕觑了一眼孟闻昭,心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