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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九先生的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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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二爷早早地醒了,看着身侧林九的睡颜,眼眸里充满了占有欲,仿佛要把这个人团成小球吞入体内。不多时,林九也慢慢转醒,揉了揉眼睛,往二爷怀里挪了挪,带着清晨微哑的嗓音说道:“怎么醒的这么早?”
二爷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说道:“大哥,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
林九的眼睛睁都没睁,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还能难得住你。”
二爷揉了揉林九的头发说:“前天柳州传来信说,当地今年赶上旱灾,粮食几乎颗粒无收,朝廷派下去的赈灾粮都发光了也不够用。这些年林家在柳州赚了不少钱,所以我想去看看当地的情况。”
“你又要走了?”林九突然睁开眼睛,盯着二爷质问,“那是天灾,你去能做什么呢,底下人不是已经在施粥了吗?”
虽然被吼了两句,二爷却很受用,他终于感受到大哥对自己的在乎了。于是把人往怀里拽了拽,安慰道:“乖,不用担心。正是因为那是天灾,仅仅靠施粥是救不了一城的百姓的,总要替他们想个生计呀。”
林九也觉得自己反应有点太大了,缓了缓回道:“一直以来,你总是考虑的很周全。你想去就去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二爷很喜欢来自自家大哥的关心,欢快的说到“大哥,你放心,就算我不在,也绝不会让你受欺负的,我把清风给你留下。”
清风是二爷身边最得力的随从,林九绝不可能让二爷留下一条臂膀出远门,拒绝道:“我要清风干什么,一整天板着个脸,我身边有阿茴呢,又能照顾我,还能给我解闷。”
“更重要的是,还把你挂念的人吹回来了。”二爷吃醋的说道。
林府的下人从“风”字,阿茴全名林风茴,风茴,寓意一阵风把失去的洋儿吹回来。林九这些年一直挂念着林洋,同时也折磨着自己,二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并不希望有那么一阵风,故而也不喜欢阿茴这个人和名字。
“阿江,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在我心里,三妹是必须要找回来的家人,而你,是我想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林九仰视着二爷的眼睛,坚定的说道,“只怕二爷嫌我是个残废呢。”林九突然又戏谑地说道。
二爷双手将林九的头掰过来看着自己,说道:“你可知道这句话于我意味着什么吗,若有一天你变了,我必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若逆此言,林九必沦为乞丐,一个瘫痪的乞丐。”林九认真地起誓。
二爷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失笑,说道:“除非我死了,否则怎会让你受那般苦。”
三天后,妙春楼开业,沈十娘也真是有手段,不仅有商羽,清羽两位能歌善舞的花娘充当门面,而且妙春楼里的装潢壮观大气,不同于其他花楼的小家子气。沈十娘一张巧嘴轻易将楼里的氛围调动起来,里面的每一个丫鬟小厮表面虽与客人调笑,可是却极重规矩,当天每一位花娘都拿出自己的本领,引得客人连连叫好。
当天傍晚时分,林九让小五爷推着自己来妙春楼捧场,同时奉上一千两黄金当作礼金,这番举动下来,有些想闹事的人也歇了心思。莫说在清河,即便在全国,哪个不怕死的敢得罪清河林府。
又过了两个时辰,店里基本没什么事了,沈十娘终于闲下来到二楼的雅间找林九。林九温和地问道:“阿妹,先恭贺你开业大吉了,看这妙春楼的装潢,就知道阿妹心中必有丘壑,阿妹不是个寻常人。”
“大哥谬赞了,小妹也只是去过的地方多,见得多便学了些来,哪敢接受大哥的夸赞。”沈十娘今日开业很顺利,肉眼可见的高兴,与林九的谈话中都透着激动。
“哎?五弟不是和大哥一起来的吗,怎么这会儿没见到人呢?”沈十娘发现小五爷不在,便问了一句。
“嗨呀,那个皮猴子,你指着他陪我一坐几个时辰,这比要他的命还折磨他,况且你这美酒佳肴,歌舞音律那么多,早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林九摇了摇头,宠溺地着损了小五爷一顿。
不过林九也没说错,此时的小五爷早就酒足饭饱,在一个角落里赏起了舞。
“大哥和五弟今日来给十娘捧场,十娘万分感激,只是这一千两黄金,实在是太贵重了,十娘万万不能要,还请大哥一定要收回去。”沈十娘拿出林九带来的一千两黄金,推辞道。
“哦?不能收啊?阿妹是觉得大哥拿不起这一千两呢,还是觉得我林九的阿妹不值这一千两。”林九反问。
“这…大哥,十娘不是那个意思。”沈十娘解释道。
“既然不是那个意思就收下”,林九把黄金推回给沈十娘,而后话锋一转,“若是阿妹实在觉得不好意思,那就送大哥一个常用的物件,当作回礼好不好。”
沈十娘也不再推辞,说道:“大哥可否介意去十娘的房间里一坐,十娘确实有件拿的出手的物件想送给大哥。”
“十娘送的礼物大哥很是期待,那就麻烦十娘帮我推下轮椅了。”林九说道。
回房后,只见沈十娘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林九,里面是一把类似木梳却又不是木梳的东西,只有五个大大的圆齿,檀黑色,一看就有年头了,也看的出来主人很是爱护。
“当年我受伤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身上唯一的东西便是这个东西,像梳子却又不能用来梳头发。不过我总觉得是它的庇护,才让我大难不死,后来我便贴身带着它,再遇到事情也是逢凶化吉,也许它真的能给人带来好运…”
沈十娘沉浸在回忆里,诉说着这把梳子的过去,却没注意到一旁的林九在看到梳子的那一刻便怔愣住了。
林九怎么也想不到,此生还有机会遇到这把梳子。林九的爹是林家村的一个大夫,粗通一些穴位医理,他知道人的头皮上有很多穴位,就制作了一把专门用来按摩头皮的梳子,这把梳子只有五个圆大的齿,经常按摩也不会划伤头皮。当初,林九的爹经常用这把梳子给他娘梳头,后来林九的爹进山采药,不小心掉落悬崖,娘亲在不久之后也过世了,这把梳子就成了林九爹娘的遗物。
后来遇到了小丫头林洋,林九见她没人管,连饭都吃不上,更别提洗澡了,于是就经常帮扶一下小丫头,给她做饭,给她洗澡梳头,见小丫头特别喜欢这把梳子,索性就把梳子送给了她,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事,这把梳子如今竟然还留在小丫头手里。
沈十娘见林九一直在盯着梳子发呆,就喊道:“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林九回过神来,说道:“啊,没事,我没事,我只是见这把梳子样式新奇,以前从没见过,有些好奇。”既然不打算急着认亲,林九就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晚上回到林府,林九盯着这把木梳,思绪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十四年前的林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日后的生活变得如此曲折离奇,那会儿林九刚中了秀才,本朝的制度对秀才还是很友好的,每月给一两银子,还可以去领米,一天一升,偶尔还有鱼肉,油盐等。此外,秀才见县官可以不跪,甚至可以买奴婢。林九想着,这辈子就算什么都不干,靠着秀才的身份也能活下去了。后来觉得无聊,便请里正伯引荐去教了一段时间的书。
林九年纪轻,又是个秀才,脑子是绝对够用的,各家的大人都盼着自家能出个林九那样的秀才,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家孩子跟着林九好好学,凡有那调皮捣蛋的,都不用林九操心,自家大人就把他屁股揍开花了,林九倒是乐得清闲。
月末,又到了秀才们去县衙领钱和米的时候。林九一大早就收拾利索出发了,虽说林九才当了一年秀才,只领了十几两银子,可她在村里基本花不着钱,于是都攒着,等进城的时候去吃顿好饭,听段评书或戏文,再买点东西感谢里正帮忙找了份活计,等傍晚县衙关门之前去领东西也不迟。
林九掐着早饭的点来到县城,满大街都是摆摊儿的,卖早点的摊前充斥着香味,林九最喜欢王麻子烧饼,打中间切开,加上豆皮和一个卤鸡蛋,再加上他家特制的调料,咬一口,烧饼酥脆,料汁鲜美,再喝一口老豆腐,鲜美极了,给个神仙也不换。
林九这厢吃的正美,旁边来了个小乞丐,直勾勾的盯着她的烧饼。要说这小乞丐虽然全身脏兮兮的,脸上抹的跟小花猫似的,可也能看出来,小乞丐长得还算秀气,洗干净了也该是自家父母手心里的宝,也不知家里遭遇了什么变故,成了这副样子。
林九有些心疼,向老板又要了一个烧饼一碗豆腐脑让小乞丐吃,谁料小乞丐拿了饭食就跑,连老板的碗也顺走了。
林九刚想喊,烧饼铺老板按住她说:“算了算了,那小乞丐回头会把碗送回来的。”
“您认识她?”林九好奇。
“沈十娘生的丫头,这丫头也是命苦,赶上这么个人家。”
“想当年沈十娘可是妙春楼的头牌,想见她一面没有十两银子都不行。”
烧饼铺客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小乞丐的身世。
“那后来是不是沈十娘遇到一个负心人,让她生了孩子,又抛弃了她。”林九猜测。
“小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遇上负心人不假,可那负心人是个天阉,生不了孩子。”
“啊,那小乞丐呢……”林九有点儿懵。
“那负心人对沈十娘说,反正她也是烟花柳巷之人,不如和别人生个孩子,他当作自己的养着。还千承诺万保证的,结果等沈十娘生下孩子,那人一看是个丫头片子,就再也没回头了。反而沈十娘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得罪了老鸨,被扫地出门。”
“自那以后,沈十娘不能在妙春楼待了,可她也不会干别的,就做起了暗门子,直到去年沈十娘得了花柳病,就再没人找她了,她一不高兴就打孩子,也不给孩子吃喝,那小丫头倒也不恨她娘,在外边弄点吃的就赶紧给她娘送去。”
林九没想到这世间的事儿,竟比那戏文里还热闹。
吃完饭时间还早,茶馆戏楼都还没开门,林九闲逛了一会儿,街上有提笼架鸟的,有吆喝卖货的,虽然嘈杂,却也热闹。林九想了想转身进了一家书肆,想找些话本子来看。
“老板,你这儿有话本子没有?”林九问。
“嗨哟,怪了嘿,像你这个岁数的,不是来买经史子集,就是来问四书五经,这还是头一份大小伙子来问话本子的哈?”老板打趣道。
“老板误会了,缘是我家中有个妹妹,想买些话本子逗她开心的。”林九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悱腹道,老娘就是想看话本子,你能如何,切。
老板也不再开玩笑,指着最里面的书架:“小哥莫恼,就在最里面那排,你去看看吧。”
要说这大宣朝重文轻武落实的还真不错,就这么一个小县城,书肆也是颇具规模,不仅各种各样的书籍都有,书架旁边还有长条凳,上面铺了厚厚的垫子,可以坐着看书,整体古色古香,也颇具一番风味。
半个时辰后,林九买了两本话本子,暂存在老板处,等傍晚来拿,接着出去逛。早上吃的东西消化的差不多了,林九这会儿看见什么东西都想吃,糖葫芦红彤诱人,买;糖栗子香气扑鼻,买;点心松软可口,买;蜜三刀晶莹剔透,买;果脯,酸酸甜甜,买……虽然买的样式多,但是量少,也没花多少钱,毕竟这个时候一两银子等于一千文铜钱呢。
这边林九刚啃了一颗山楂在嘴里,又看见了那个小乞丐,林九知她可怜,也没难为她,扯出一个笑脸问:“小丫头,怎么样,早上的烧饼好吃吧,不是我跟你吹,长这么大我就没吃过王麻子家那么好吃的烧……”
“咕咕咕…咕咕”林九还没说完,小乞丐的肚子不适时的叫了起来。
不肖多想,早上买的饭食恐怕全都进了沈十娘的肚子,怎么有这么狠心的娘啊。
林九指着桥边的一个石墩,对小丫头说:“走,我买了不少东西,也放不住,咱俩把它们吃光,先说好了啊,你不吃饱不能往家带。”
小丫头像是很久没吃饱了,拿起点心就往嘴里塞,这种情况下林九当然不会跟她抢,甚至看小丫头呛着了,还让她啃口梨子,顺一顺。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还真不是假话,小丫头吃的差不多了,动作慢了下来,看着林九竟有一些脸红,林九知道,再小的孩子也是爱面子的,这小丫头恐怕不好意思了,于是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没关系的,人活一辈子,总会有点难处,熬一熬就过去了。”
有小丫头在,林九也不好再去茶馆听评书,索性就把教书先生的余光余热发挥到县城,给小丫头讲起了故事“从前有个秀才进京赶考,考中了状元,这天,皇上召来秀才,问他,你成亲了没有啊,要是没成亲,朕要把女儿许配给你。秀才想,我已经成亲了,妻子还漂亮且贤惠,可是要是撒个谎,是不是就能平步青云,对前程有更大的帮助呢。思索再三,秀才说,臣没有成亲。于是皇上向公主和秀才赐了亲。”
小丫头问:“那秀才的妻子呢?”
“秀才也担心事情败露,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派人放火烧死结发妻。说来也巧,这天秀才妻子梦见丈夫娶了别人,还要放火烧死自己,很是害怕,于是秀才妻子带上家里的钱财就跑了,她跑啊跑啊,跑了很远很远,竟然遇上了微服私访的皇上,皇上一看这个女人这么漂亮,就把她纳入了后宫,自此以后啊,秀才每每见到曾经的妻子,都要喊母后,秀才妻子心里别提多痛快了。”林九巴拉巴拉讲完了,一旁的小丫头都要听傻了。
林九拍了下呆愣的小丫头说:“回神了。”
小丫头这时候后知后觉的笑起来说:“我要是秀才妻子,肯定天天去恶心他。”
后来林九又给小丫头讲了几个故事,和她一起吃了午饭,看她又要把午饭带回家,就给她多买了一份,小丫头这才安心吃了。
午饭过后,林九把小丫头带到没人的地方,对她说:“这是200文钱,你拿着,记着自己藏好,不要交给你娘,等哪天要不到饭的时候自己买点东西吃,我没办法经常进城,但每个月的月底都会进城领月钱,下回来我还请你吃好吃的,给你讲故事,好了回家去吧。”
小丫头走后,林九也没心思多逛,办完事情就回家去了。
至于林九为什么不买些肉,菜之类的,很简单,他不会做。
林九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小丫头又偷偷折返,一路跟着他,看着他进出县衙,还从书肆拿了几本书,直到看着林九的身影出了城门,小丫头才落寞的低了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闪出了几点泪花。片刻之后,小丫头调整好状态,拿出10文钱买了五斤大米带回家,其余的全部藏好,若是沈十娘问起,只说讨到了几个铜板就好。
“死丫头,赔钱货,你跑哪去了,不知道你老娘还没吃饭呢,你想饿死老娘吗?”还没走进家门,沈十娘的谩骂就飘了出来,而小丫头却充耳不闻,熟练的为她娘热林九多买的那一份饭,显然,已经被骂习惯了。沈十娘闻到香味,也顾不得接着骂,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吃,边吃边往自己怀里护,防备的对小丫头说:“去去去,这点东西还不够老娘塞牙缝,你再去要点,街上的有钱人多了,你装的可怜点就能要到吃的,当年你要不是个丫头片子,老娘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小丫头把早上看了看早上盛豆腐脑的碗,已经空了,忙洗干净了,给烧饼王送回去,顺便还问了一句:“王伯,早上那个人经常来您这吃饭吗?”
烧饼王笑呵呵地回道:“奥,你说那个小伙子呀,也不算常来,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吧,应该是家离得远吧,我跟你说,你王伯这烧饼,十里八乡还没输……”
没等烧饼王吹完,小丫头就走了,嘴里念叨着“还得一个月……”还没烧饼王腿高的小丫头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转眼来到四月,下个月就到了一年一度的田假,学生们都回家帮父母割麦子,晒麦子去。或许是知道要放假了,孩子们脸上洋溢着掩盖不住的喜悦,连上课都多了几分积极性。林九并非圣贤,自然也盼着放假休息休息,可是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是教化孩子们重农爱农。
林九坐在教室里,问阶下学生:“同学们可知今年是哪一朝哪一年?”
“先生,我知道是大宣朝宣和十二年。”
“很好,那大家知不知道上一个朝代是什么朝?”林九问。
“先生,是云朝。”
“不错,是云朝,那先生再问一个问题,云朝为什么被推翻,或者说云朝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呢?”林九继续追问。
有学生想了想回道:“回先生,听我爹说,以前人们经常吃不饱肚子,每年一到收庄稼的时候,朝廷总是征用民丁去修河道修桥。”
“我爷爷说以前按人头收税,我小姑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要交税了。”
“还有,还有……”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了云朝缺点。
“不错,同学们说的都很好,前朝乃外族政权,不事农桑,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当今天子鼓励重农,五月收一季麦子,六七月份种上大豆,等到九月份还可以收一季,此外,当今赋税合理,让大家都能吃饱肚子,还有余粮,可谓太平盛世也。”林九徐徐讲述着,学生们也都细细听着,气氛倒是格外和谐。
林九继续讲课:“同学们,今日先生教你们一首关于收麦的诗。”
“先生,收麦子也能写成诗吗?”一小童调皮地问。
“那当然,只要你想,万物皆可成诗。好了,这首诗叫《观刈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因为这首诗是课外内容,我们只学前半部分就好,后半部分等你们年纪稍大些再学。来,大家跟我读啊,‘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就这样,一节课很快就过去了。
傍晚下学前,里正来到社学,向秀才们转述县衙的告示“本县所有秀才均于本月十五号上午到县衙,共商田假事宜。”
社学的先生们讨论着,无非就是教导学生假期注意安全,远离河湖,再帮家里做些农活之类的事,每年都是一样的内容。林九心里却想着,这次进城还可以看见小丫头,也不知道她还记得自己不。
这时候的社学,课业本就不多,学生年龄也整体偏小,故而每天只需上四节课,上午两节,下午两节,因此下学时,日头还高高挂着。四月初的天气已经转暖,却又不像暑天那样热,林九每日下学后,并不急着回家,而是绕着田间地头走走或者到山脚下去转转,慢悠悠地走着,或折根柳条,或摘朵蒲公英,又因着个秀才身份,路上遇着人,总会和煦地打声招呼,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林九边走边琢磨这十六年来的生活,除了上学,其余时间他娘全都把他掬在屋里读书,不让见人,更不让他干家里的活,这也导致了如今的林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米粥啥也不会做。
不知不觉中,林九来到了山脚下,他不会忘记亲爹是怎么死的,自然不敢往深山里去,但是从山脚下摘些桑葚果子改善一下伙食还是可以的,这时候的农村有块地恨不能赶紧种上粮食,没有人会大面积种桑葚,谁家有时间了,就来山上采一些。
林九待了会儿,又采了几棵野菜回去和米煮着吃,就回家了。
林家的茅草屋是林九爷爷奶奶搬家之前的老房子,坐北朝南三间正房,其中一间客厅,两间卧房,正房东边有一间厢房,是林家的厨房,西边是一片空地,以前林寡妇还在时,每年都会种上满满当当的黄瓜,茄子,豆角等等,一到夏秋季节,家里的菜吃都吃不完,林寡妇还在门前种了一棵柿子树,一到九月份,满树红彤彤的,馋人又漂亮。如今林寡妇不在了,这片地倒是慌下来了。
林九盘算着,左右现在时节也不晚,不如明日自己也去山上挖几棵菜秧子种上,应该也不难吧。这样想着,林九去收拾锅碗做饭了。这时候家家户户用的都是土灶台,用泥做成一个两层的灶台,上边安上锅,下边填柴火。林九把水米下锅,又把洗净的野菜扔进去,再撒上把盐,倒点油进去,然后就开始烧火了。作为一个读书人,林九还是知道人需要吃菜的,虽然不会炒菜,但是把所有材料都扔进锅里一起炖,也算是有营养了。
这边正烧着火,院子里来了个小胖子,林九认出这是隔壁王奶奶家的小孙子,也是自己在社学的学生,人长的壮实,名字叫王大壮。要说这林家村虽然靠天吃饭,却民风淳朴,谁家遇上困难,街坊邻居都会上前帮一把,村里都知道林九不怎么会做饭,谁家做的饭菜多了都会给林九盛点来,当然林九也不白要,通常都会拿些家里有的点心糖块送给孩子。
小胖子还没进门,就大着嗓门喊:“先生,先生,你在家吗?”
“大壮来啦,今儿你奶奶又做什么好吃的啦?”林九忙迎出来,笑呵呵的接过小胖子手里的碗,一看是香椿炒鸡蛋,黄绿相间,很是诱人。“是香椿炒鸡蛋,正好先生煮了荠菜粥,咱俩一块吃吧。”
小胖子想起上次吃了先生炒的菜,齁得喝了一下午水,脸都白了,忙说:“呵呵呵,不了先生,要不你赶紧娶个师娘吧,你做的饭用来当老鼠药肯定好使。”说完就想跑。
林九知道自己做饭难吃,但是被自己的学生当面指出来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甚至藏了藏刚准备拿出的糖,转而给小胖子拿了几张三字经让他去抄。
小胖子委委屈屈地拿着三字经和空碗回家了,回家后把事情经过一说,自是引起一番哄堂大笑,小胖子更委屈了,这年头说实话也不行了。
第二天下了学,林九去山脚下挖了十几棵蔬菜秧苗,回家后浇了足足的水,把秧苗种上,至于能不能活,全看它们的造化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正是地里忙活的时候,林老太当初给了林九母子二亩地,只是林寡妇去世后,林九也不会种地,也饿不着,就把地托付给里正家里种,到春收秋收的时候给林九一袋粮食就可以。
不管什么年代,读书人都免不了爱面子,告示说十五号要去县衙,这些读书人不免前一天多准备些,洗洗澡,理理头发胡子什么的,不然让县太爷看见邋里邋遢的,难免有些斯文扫地,因此十四号早早就下了学。林九是个女儿身,本身也爱干净,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索性拿出纸笔规划一下明天带小丫头去哪里玩。
县令张太爷清正廉洁,晌午怕是没有闲钱请众多读书人吃饭,因此例会必然不会到中午,上午过半大概就可以结束,早上起码要等县衙开门,还有时间吃个早饭。小丫头毕竟是个女娃,身上不能总是脏兮兮的,索性带她去洗个澡,大不了出来以后把脸涂黑,以免坏人惦记。午饭后带她去茶馆听评书吧,上回都没听成。写着写着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天都黑了,像林九这样的人,能凑活绝不讲究,也懒得点灯做饭,直接翻到床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许是前一天睡的太多了,十五这天林九早早起床去了县城,选的早点摊还是王麻子烧饼,一进门,烧饼王似是很高兴似的,迎上来说:“小哥儿,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打那天见过你以后啊,小丫头天天都到这看看你来没来,有时候一等就是一天,也不知道那小丫头怎么就那么喜欢你。”烧饼王打趣着,给林九端来了吃食。
林九听闻小丫头还记得自己,心里很是开心,自豪地回道:“老板过奖了,许是我讲的故事好听,小丫头爱听故事哈哈……”正说着,烧饼王往门外一指“喏,来了。”
一转身,果然看见小丫头站在门外,林九便招手把小丫头喊进来,随机又要了两份吃食。小丫头没忘记林九说每月月底才会进城一回,每天来烧饼王门口等只是找点事情消磨时间,没想到竟然真把人给等来了。
上次一起玩了半天,果然没白花功夫,小丫头毫不见外的吃起了烧饼,边吃边问林九:“你不是说要月底才能进城吗,怎么才半个月就来了,是不是想我啦,嗯?”随机还冲林九挑了个眉。
林九讶于这小丫头的脸皮,开始逗她:“呵,你还说我,我可是听老板说某个小丫头天天来这等我,有时候一等一天呢?”
小丫头像被人戳中了心事似的,身体僵了一下,装作不慌不慢的咬着烧饼,嘴硬地说:“我…我那是想看看还能不能碰上像你这么傻的人?”眼神飘忽,一看就是在编借口,林九也不再逗她,跟她说了此次来县城的原因:“下个月放田假,太爷让秀才们来县衙开个例会,应该是说些让学生注意安全,帮父母收麦子之类的话,时间也不会太长,等完了事,我带你去玩。”
随后小丫头带了一份饭回家给她娘吃。说实话,要不是小丫头每天能讨些饭回来,沈十娘一眼也不想看见她。早些年身体还好些的时候,想着等这丫头到了十岁就把她卖到妙春楼,自己拿点钱还能逍遥几年,可如今自己得了花柳病,也没几年好活了,就算有了钱也没命花,更何况这小丫头七岁的年龄长着个五岁的样子,怎么可能卖出个好价钱,于是也就歇了卖孩子的心思。
沈十娘想着,等过两年自己死了,这小丫头怎么活就听天由命吧。要说这人狠各有各的狠法,林九她娘为了活着把好好一个姑娘假扮成个小子,沈十娘更甚,竟想到卖女挣钱,得亏她得了病,不然挺好一个小丫头就毁在亲娘手里了。
小丫头等她娘吃完饭,洗了碗给烧饼王送去。随后就跑到县衙附近去等着,她每天的日子除了挨沈十娘骂,就是讨饭,只有林九出现的时候,她那毫无波澜的心才有了一丝期待。烧饼王,铁匠李,猪肉张,还有饭馆的陈伯,米铺的刘姨,他们都知道自己可怜,有时也会给自己一些吃食,可没有一个人像林九一样和自己一坐大半天,还给自己讲故事,剥糖纸,他要是我的亲哥哥该多好啊。
不,不行,他要是我的亲哥哥,沈十娘也会让他去要饭,甚至会卖了他换钱,毕竟娘曾经也要卖了我的,我都听见了,老鸨说我又瘦又小没要,我才躲过一劫。他长得那样好看,老鸨一定会要他的,这种苦还是我一个人受就好。
小丫头坐在县衙对面的路边,胡思乱想着,眼睛里本该有泪的,可是一擦,什么都没有。许是受得苦多了,就流不出泪来了吧。
不知不觉中,一个半时辰过去了,秀才们成群结队的从县衙走了出来,不出所料,例会讲了些安全防范,劝导农桑之类的,又和太爷客套了几句就散场了。
林九一眼就看到小丫头坐在对面等自己,忙走了过去,说:“走吧,先去买东西,待会带你去我家,我家离这不算远,坐牛车往返也就一个时辰,怎么样,敢不敢去?”原本打算带小丫头去澡堂洗澡再去听评书的,可自己虽是女儿身却是男儿装,去澡堂实在不方便,小丫头自己进去也不太放心,倒不如带她回家在大木桶里用热水泡一泡,就算自己洗也能洗个差不多了。
小丫头不知道林九做了这么多打算,回道:“这有什么不敢的,去就去。”心里却想着,你经常进出县衙怎么可能是坏人,就算是坏人,我也认。
林九还担心沈十娘那里,便多问了一句:“要不要跟你娘说一声呀?”
听闻,小丫头眼里闪过一抹黯然,说:“我有时候出来讨饭,几天不回去,她都不会多问一句。”
林九暗自里叹一声,也不再多问,领着小丫头买了块香胰子,一条搓澡用的粗布巾帕,两条擦身子擦脸用的帕子,又在麦香斋买了些蜜饯果脯、点心糕饼之类,当然还有打发时间用的话本子。随后租了辆牛车,带着小丫头回了林家村。
到家后,林九跟小丫头说:“这家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了,你不用拘束,吃点东西,我去烧水。”
“干嘛,你要炖了我。”小丫头假装后退半步,半开玩笑的说。
“要炖也得挑个肥点的呀,你这小丫头想什么呢。”林九失笑,顺便给了小丫头一个暴栗,“姑奶奶,我去给你烧水,让你洗澡,女娃子老不洗澡容易生病,。”
“桌子上有水,呛着了喝口水。”林九拿上次小丫头抢食吃的窘状打趣他,边说边往厨房走。
小丫头早上吃的多还不饿,看林九去烧水了,便细细打量起这个家,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东边一间厢房做厨房,院子里还放了张床,上面铺着芦苇编的草席,草席上放着四个软垫子,鼓鼓的,里边像是鸟毛,为什么小丫头能看见鸟毛呢,这得多亏林九那七歪八扭的针线活,有的地方没缝好还有毛要往外跑。不过四月天在这张床上坐着或躺着肯定很舒服。再看院子西边,种着几棵蔫了吧唧不知是杂草还是菜秧的东西。小丫头看了一圈,还是觉得院子里比屋里好多了,也不知林九是怎么活下来的,屋子里乱的惨绝人寰,床上被子不叠,衣服乱扔,还堆着几本书,当然,书桌上也没闲着,铺满了杂乱的纸,砚台一看就很久没清洗过了,摸一下一手黑。
小丫头坐在院子里的床上,太阳晒下来暖烘烘的,都快睡着了。这边林九的水也烧好了,把水倒进大木桶里,给小丫头说:“你待会先在热水里泡一刻钟,再用这条粗糙的巾帕搓泥,洗好以后用这条软帕擦身子,只是你的衣服不能换,临走前脸和脖子也得抹黑,以防坏人惦记,啊对了,你先洗澡,待会儿穿好衣服后我帮你洗头。我在门外小床上看话本,你慢慢洗吧。”
直到林九在外面关上门,小丫头还呆了片刻,原来香胰子是给自己买的,澡帕也是给自己买的,他还给自己烧水洗澡,甚至连自己的亲娘都没做过这些,不知不觉中,一行清泪流了下来,小丫头摸了下脸上的泪,原来自己不是不会流泪,只是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流泪而已。
抛弃了这些念头,小丫头脱掉一身脏衣服,踩着小杌子迈进了大木桶,大木桶里面也有一个小杌子,擦洗的干净,可以坐在里面。再说林九这边,重新烧了一锅水准备给小丫头洗头发,完事之后便坐在院里的床上,悠哉悠哉地看起了话本子。
半个时辰后,小丫头洗好出来了,林九眼前一亮,夸道:“我就说你长得不丑嘛,洗干净了白白净净的多好,只是……”
“只是什么?你不许损我”,小丫头急急的说。
“切,我是那种爱损人的吗,我是想说你这衣服太脏了,洗了头发也会粘脏,我去给你找一件我小时候的衣服,等着。”林九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进屋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件小的衣服,让小丫头去换了。换好后,林九发现小丫头也挺适合女扮男装的,因为相比起秀气,小丫头脸上的英气更多一些。见林九很认可自己这身装扮,小丫头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然的笑容。
随后林九帮小丫头洗了头,让她在太阳底下晒干,自己则倒了洗澡水做饭去了。要问什么饭?哼哼,我们秀才阿九除了蔬菜粥还会做别的吗。于是小丫头做客林家的第一天就尝到了林九那惨绝人寰的蔬菜粥,此后她意识到一个利国利民的事情,本朝的盐,真的很便宜。
饭桌上,林九满怀期待的请小丫头品尝自己的手艺:“快吃快吃,这粥保证别处没有,你看,里面有米,有菜,有盐,有油,营养均衡,吃一口顶一道菜呢。”
小丫头听他吹了一番,又看到他的星星眼,就尝了一口,然后就眼睛瞪的像铜铃,那种感觉就是想咽咽不下,想吐不好意思吐,直憋的脸通红,小丫头心想,我将用一生治愈这一口饭,然后带点试探的问:“你平时就吃这个吗?”
在看到小丫头的一番表情之后,林九眼里的星星早就坠落到九霄云外去了,甚至有点儿委屈的说:“怎么连你也嫌难吃呀,隔壁小胖子也笑话我做饭难吃,可我吃着还行呀。”
小丫头问道:“你,不觉得有点儿咸吗?”
林九仍在挣扎,说:“人总要吃盐呀,不吃盐头发会变白的。”
小丫头很无语,心想,我一个要饭的都能吃出来盐放太多了,你一个秀才还在这犟,罢了罢了,吃吧,大不了回头多喝点水。
吃完饭后,早已过午时,可是把小丫头送回城也太早,索性两个人窝在院里的小床上晒暖,林九还拿了本话本子打算给小丫头读,想了想又觉得这情情爱爱的不适合小孩听,于是两个人就枕着抱枕聊天。小丫头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九,七八九十的九。我娘觉得叫个九显得家里人多,没人敢欺负。我爹当初进山里挖人参,人参没挖到,结果自己坠崖死了,我娘希望我不受欺负就取名林九。我娘多年来积劳成疾,年前也去找我爹去了。”
小丫头说:“林九,一点也不像个秀才,倒像个街上的混混,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小九,哈哈哈…‘说着还模仿起混混的腔调。
林九白了她一眼:“那你叫什么呀,总不能等你到八十岁,我还叫你小丫头吧,嗯?”
小丫头瞬间萎了,也不再嘲笑林九:“我没有名字,我娘一直喊我死丫头,赔钱货,街上的叔伯大姨们跟你一样,喊我小丫头。”
林九没想到小丫头竟连个名字都没有,不禁有了一丝心酸:“没关系,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好歹我也是个秀才。”
林九刚说完,小丫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我也能有名字吗?”
“那当然,名字是一个人的代称,没名字怎么行,我看今天的太阳不错,希望你能像四月的太阳一样和煦温暖,不如就取个阳字,至于姓嘛,虽然大宣朝通常是随父姓,不过你长在母亲身边,随母姓也未尝不可,哎,你听说过你爹姓什么吗?”林九给取了个名,这姓就让小丫头自己拿主意吧。
“姓林,我爹姓林,反正他俩都没养过我,跟谁姓都一样,还不如选个好听的。”其实小丫头并不知道自己的爹姓什么,说姓林只是想和林九的联系更多一些。
“也姓林,没准咱俩五百年前还是同宗呢,看来咱俩还真是有缘分呢。林阳,林阳,好听。”林九很满意这个名字,便提议道:“这样,以后我喊你阳阳,你喊我九哥或者哥,怎么样?”
“可是我感觉喊小九更亲切呀。”
“臭丫头,你想以下犯上不成。叫九哥。”
“小九。”
………
两人拌着拌着嘴,竟都睡着了。这一觉一直睡到后半晌,小丫头醒来后就有点闷闷不乐,因为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换上脏衣服,重新回去讨饭,回去挨骂。林九猜到了她的心思,安慰道:“小丫头,我现在还是得喊你小丫头,等下次见面,我会让你光明正大的用林阳这个名字,好不好?”
“好了,别闷闷不乐了,我问你,我给你讲的故事好不好听?”林九问。
小丫头不假思索的回答:“好听,我在街上讨饭时,听的戏文,评书之类的多了去了,可是他们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段,不如你讲的故事好听。”
“是了,我每次进城不光听戏听评书,还看了许多话本子,说实话,现在话本子种类太少了,无非是些让女人侍奉夫君孝敬公婆的,缺少新意,我打算写话本子让书店去卖,但是我缺一个书童。”林九徐徐分析着。
“你想让我当书童,可是我不认字,而且我娘那里,虽然我离开几天她不会想起我,但她饿狠了怕是会给你惹来麻烦。”小丫头虽然很想来,却又怕给林九惹麻烦。
林九会心一笑,一一解答:“不认字简单我可以教你,至于你娘那里,每个月我会给她500文钱,当作你的工钱我想她会愿意的,当然你想回去看看她的时候我也会给你一两天假期。不过只能这件事情你知我知,暂时不能跟你娘透露,月底放了假我会亲自去跟她谈,记住了?”
林九怕小丫头忧心,便把自己的打算一一讲了出来,说完,小丫头一把扑了上来抱住林九,低声呢喃:“我记住了,谢谢你,小九。”
“是九哥,好了去换上你之前的衣服,待会儿我弄点泥,帮你把脸和脖子抹一下。”一刻钟后,两人雇了辆牛车进城,临出门前林九又给了小丫头200文钱,让她藏好。进城后,两人一起吃了点东西便各要自回家。
小丫头拉住林九的袖子,有话要说,林九都做好飙泪的准备了,结果耳边飘来一句什么“你下次做饭少放点盐,齁死了”,然后她就一溜烟跑了。
林九摸摸鼻子,心想,有那么难吃吗,我吃着还行呀。
平日里,小丫头宁愿在街边坐着也不愿意回家,今日则盼着快点回去,何故。自然是好胜心作祟,上次林九给钱买的大米还没吃完,小丫头又去采了几棵野菜,心里盘算着,自己煮的野菜粥必定比他做的好吃,那人也真是糟蹋粮食,怎么能把粥煮成那个样子。心里琢磨着,脚上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小乞丐的家是个一进的小四合院,进门是一个大院子,坐北朝南三间瓦房,中间作客厅,两边是卧房,院子西边是两间厢房,东边一间厨房一间杂物房,大门两边各一间门房,院子不大不小住十来个人不成问题。
要说沈十娘当年不愧是妙春楼头牌,男人的银子流水般地进了她的腰包,可她也知道花无百日红,于是买了这座院子,想着以后老了就来这里,再雇几个丫鬟婆子,也能安享个晚年了。谁承想后来遇上那么个负心人,骗走许多钱财不说,还让自己生了孩子。自古青楼就是吃青春饭的,老鸨自然不愿收个奶孩子的妈,也为了给其他小蹄子一记杀威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沈十娘赶了出去。
沈十娘十分庆幸自己早早买了这座院子,不然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一开始,沈十娘打算把几间厢房租出去,也能赚点租子,可人家一打听她的身份,连忙就跑了。没办法,沈十娘就仗着自己还有点姿色做起了暗门子,前几年倒也能有点儿进项,自从她得了花柳病,连这点进项也没了。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也想过把小丫头卖了,可人家嫌她又小又瘦,还脏兮兮的,怎么都不愿意买。打那以后沈十娘怎么看小丫头怎么不顺眼,对她也是非打即骂。
小丫头到家后,脚步轻快的进了厨房,淘米,洗菜,抱柴火,煮粥。忙活完后,坐在小杌子上往灶膛里添柴火,等火点着了,小丫头开始打量起自家厨房来,虽然沈十娘平日里爱摔东西砸东西,可自己每日都会收拾的利利索索,也不知道小九怎么回事,竟然能把家里弄得那么乱,小丫头手托着腮,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饭煮好后,小丫头给沈十娘盛过去一碗,因之前从没煮过蔬菜粥,怕沈十娘起疑,就解释了一句:“我看见好些人都去挖野菜,她们说野菜和粥一起煮好吃,我就试了试。”
沈十娘阅人无数,怎会不知道她在撒谎,虽然脸上没挂着笑,可那眼睛里的亮光是藏不住的,就像,就像自己初见那负心人时的眼神一样。沈十娘不想管,左右自己也没两年活头了,就算现在帮她驱走了负心人,那以后呢。日后怎样还是得看她的造化了,心里想着,一碗粥就见了底,对小丫头说:“去,再给我盛一碗来。”
小丫头之前和林九吃了晚饭,因此并不饿,就把自己那碗粥盛给了沈十娘。许是吃饱了心情会变好,小丫头拿着空碗出去的时候,耳边飘来一句“女人呐,还是要长个心眼儿,不然男人说几句好话就被哄的不知东南西北了。”
小丫头顿了顿,心里想着,我遇到的人和你遇到的人不一样,我也比你聪明。
晚上小丫头躺在被窝里,脑海里满是白天的景象,我竟然去了他家,还在他家洗了澡,还穿了他小时候的衣服,也不知这人怎么想的,竟把一张大床搬到了院子里,不过躺在上面晒太阳真舒服。想着想着,就这样甜甜的睡过去了……
这天以后,小丫头也不再去要饭了,她知道林九要卖话本子,就在街上闲逛,听别人说话,看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偶尔也会趁人不注意钻到茶楼戏楼里去听听,十几天下来,虽然仍不认字,但由于下意识去关注,脑子里的故事也多了不少。至于饭嘛,在沈十娘连着吃了几天菜粥以后,终于又把小丫头大骂了一顿,让她去讨点别的吃食,可小丫头却乐此不疲的喝菜粥。
月底这天,林九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银子,自打去年三月中了秀才,每月领一两银子,还有米面油盐之类,除去亲娘故去花了一两银子操办,还有给小丫头400文钱,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买的东西,总共还剩了十两银子,再加上今天去领的月钱,一共11两。林九把这些银子带在身上,就进城去了,虽然自己并不打算参加科举,可也不能就这么蹉跎下去。清河县城地处京杭运河北段要塞之地,南来北往的商客,不论是卖茶叶香料的还是卖丝绸粗布的,都必然会在清河县停留几天,这些人不仅口袋里有银子,脑子里还有故事,与这些人打交道,必定有意思的紧。
如今快到五月,地里越来越忙,村里难找到牛车,林九就走着进城去了,赶路赶到一半的时候,前边飞奔来一个棕色的小身影,边跑边喊“小九,小九”。
林九敲了一下小丫头,调笑着说:“都说了多少遍了,要叫九哥。”
小丫头并不理他这话,转了话题。
两人吃罢早饭,便一同去找沈十娘。见到沈十娘家的院子,林九吃了一惊,随后也能想通这宅子的来历,毕竟沈十娘落魄之前,手里的钱只怕是数也数不清,早前置办一处院子也不难理解。只是心里越发觉得不能小看沈十娘,待会定要小心说话了。
“沈姨在上,小生林九特来拜见沈姨。”林九很清楚自己来的目的,也知道比起小丫头,沈十娘更在意自己的面子,因此一上来就把沈十娘捧得高高的。
“拜见?呵,我一个破落的□□,有什么值得拜见的,莫不是有所图吧?”沈十娘斜睨一眼,靠着床柜坐了起来。
“沈姨说笑了,不瞒沈姨,小生是个秀才,因着家里出了点事无缘科举,所以想在县城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林九并不打算瞒着沈十娘自己的规划,大体上跟她说了自己的想法,“清河县是个重要的漕运港口,走南闯北的商客众多,小生打算开间茶坊。原本小生是想写点话本子去卖,可江郎总有才尽的一天,与其自己编故事,倒不如先听听别人讲故事,待故事丰盈时再成本成册。”
林九说着,沈十娘不放过他任何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只见那人稳坐如山,徐徐讲来,竟没有半丝轻浮与慌乱,倒让人增添许多好感,不过,他来找自己做什么呢,莫非是图这宅子,随机摇了摇头否定这个答案,这宅子位置隐蔽,并不适合经商,忽然抬头看见了小丫头,是了,他是为这小丫头来的,遂开口道:“秀才说了这么多,与我何干,十娘我一个破落的□□,哪敢劳动秀才专门跑一趟?”
小丫头看着那人时,眼里的光彩没有瞒过沈十娘,沈十娘以为林九是来买下这丫头的,心里想着定要狠狠敲他一笔才好。
林九说到自己的来意:“茶坊初开,小生一人怕是应付不过来,月前小生遇到您女儿,觉得这姑娘机敏能干,不失为一个好帮手,所以想让她来做我的书童,每月月钱500文,吃住全包,若您想念女儿,我还可以给小丫头一日假期,让她回来看您,您看如何?”
没想到这人竟不是来买人的,不过一个月500文着实不少了,要知道街面上一个砍柴工,月钱也才二三百文,事情就这么谈成了,林九给了500文,领着小丫头就走了,后边传来沈十娘的喊声“死丫头,跟着秀才好好干活儿,你要是被辞退了,我要你好看。”
直到从烧饼王处拿了包袱,小丫头还恍若梦中,日后自己真的能换一种活法了吗。没有人能回答,一切只待小丫头自己去体会了。
随后,林九带着小丫头去成衣铺买了三套小孩衣裙,一套米黄,一套青绿,一套湖水蓝,上边还各自带了些时兴的花样子。
准备妥当后两人在同福客栈租了间双床房,让小丫头洗澡换衣服,林九则去领月钱和大米了。许是因为田假到了,县衙除了月钱米面,还发了两条鱼和一些油盐。等林九扛着东西回到客栈里,跑堂的忙把东西接过来,说:“客官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呀,我帮您搬到房间去吧。”
林九回来的很快,估计小丫头还没洗完澡,就叫住了他:“小哥儿且慢,我家妹妹还在洗澡,现在回房不太方便,不如你帮我沏壶茶,我在楼下先坐会儿。”
又过了一刻钟,估摸着小丫头洗完澡了,林九扛着东西上了楼,推开门见到小丫头正站在铜镜旁边,身穿一身青绿色衣裙,活像初春的柳芽,满满都是阳光和活力,林九扔下手里的东西,竖起两个大拇指夸赞:“好看,好看,日后人家看我有个这么清丽的书童,肯定都找媒婆上门求亲呢,哈哈哈真不错。”
小丫头人生中第一次穿新衣服,本来两只手紧张的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现在看到林九赞许的眼光,竟有几分羞红了脸。
两人在客栈住了三天,终于在商行的推荐下租到了满意的铺子,商行介绍:“地处城里最繁华的东南大街,面积很是宽敞,从街上看去,中间为正门,两边各两扇大窗,采光是极好的,推门进去就是大堂,右手边是柜台,堂中足可摆上几十张八仙桌子外加配备的长条凳子。往左边走是两扇门,一扇通着后院,一扇通着厨房,来到后院,院中一口井,井的左边是一间卧房,卧房联通着厨房,井的右边再走几步是另有两间卧房,三间卧房各有一扇大窗。”两人看过之后都觉得合适,就想着租下来。
自建朝以来,十分重视运河漕运,因此朝廷鼓励漕运港口开设店铺,并在这些地方扩建商铺,清河县也兴建了数十家,这些店铺由县衙督建,商行来租售,收入的八成归国库,另两成归商行。若要整间买下需要白银四百两,清河县如今并非特别繁荣,能拿出四百两买下商铺的屈指可数,因此大家还是租的为多。林九租的就是这种商铺,每月200文钱,三两银子租了一年多。
林九本就是要开茶坊,铺子里宽敞亮堂就好,也不需要大的装修,只是茶坊离不开热水,厨房就得改动下。林九叫人把隔壁卧房清理出来,在里边搭了几个小灶台烧热水,灶台上坐着大水壶,只要灶膛里填上柴,不用人专门看着,来了客人,两个人也能顾得过来。
十号这天,铺子里一切都收拾妥当了,牌匾上写着‘林家茶坊‘,意思是招待四海八方的客人。铺子的门窗都打开着,里边放了几十张方桌和条凳,正门右边是柜台,柜台里边有个架子,摆放着各种茶叶,旁边墙上写着茶叶名字和价格,一壶茶两文到十文不等,花生瓜子每碟子一文,点心糖块每碟子三五文钱。
劳碌了这么多日子,林九打算领着小丫头回林家村休息几天,十五号开业。这天,小丫头穿了件米黄色衣裙,倒是与田里熟透的麦子极为相称。小丫头与林九越发熟稔,问他的打算:“小九,过些天社学开学了,你要去教书,茶坊怎么办呀?”
说起这事,林九其实有一点心酸,跟小丫头聊了起来:“起初我去社学教书,为的是让十里八村的孩子多学些知识,即便将来不考科举,学些知识也是好的。可朝廷规定一切以农桑为重,农忙时节不仅有一个月的田假,一个月的秋假,就连上学时间也给缩短了。平时每日四节课,农忙时节也改成了每日两节,都安排在早上,其余时间都回家帮家里干农活。而且社学里的先生都是本地秀才,每月领朝廷的一两银子,教书确实免费的了,这种情况下,先生们也是能偷懒就偷懒。”
小丫头想了想,说:“这样的话,恐怕农家很难出个秀才吧,哎那你是怎么考上的?”
林九苦笑,因为我娘想让我成才,整天把我关在家里读书啊,不过这话却不能说,于是转了个弯说道:“因为我聪明好学,刻苦努力啊。”
小丫头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