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青年华 GL》雩荻

2、第 2 章

　　1.
　　曼余目以流观兮。――《楚辞·九章·哀郢》

　　一九七六年冬至那天，正是阴历龙年的十一月初二。北方小镇乌兰的某个乡间诊所里，一个孱弱的早产女婴啼哭着诞生了。

　　那个下午一定很冷，因为糊了陈年旧报纸的诊所墙面上，早早地结了一层霜。霜花被屋里火炉的热气所炙烤，于是变成水珠慢慢流下来。诊所的窗户，对着乌兰镇唯一的小街。二十来米长的街面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稀疏的雪花安静地落着。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早。好在家家户户都垒有火炕，火炕的构造简单而实用：照床铺的面积，在坑下垒起砖垛，垛与垛间距一尺左右，上面垒上耐火的粘土，粘土上面又糊上结实的牛皮纸，便成了炕。

　　炕的下面，便形成了四通八达的通道，可供热气往来循环。火炕，往往与厨房的炉灶相连。这有个好处，烧饭的时候炉灶的热气可以同时流通在火炕下的通道，火炕下的砖垛渐渐被烤得滚烫，于是整个炕也就热了。火炕这东西，可比什么电热毯都来得舒服。

　　眼下，这个小小的诊所里，没有暖暖的热炕。诊所分里外间，外间有两条凳子供病人休息，一张小学用的课桌，铺了颜色略旧但挺干净的白帆布，红十字的白瓷盘里，摆放着几瓶生理盐水、一小瓶医用酒精、还有一小袋的棉签。后墙上张贴了预防草原疟疾的讲解图，下面，是医生的旧木头椅子。

　　这是个简陋，但不失整洁的小小门诊。这样一个有些冷的下午，倒很是清静，没有病人，只有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那儿摊着田字格练习写字。然而她总是溜号儿，时而用大而好奇的眼睛，骨碌碌的瞅着别处。小女孩是诊所吴大夫的孙女，唤作囡囡。

　　里间与外间，有道隔扇门。门鼻儿上，拴了条粗布的手巾。门楣上，挂了厚厚的藏蓝棉布帘子。紧挨着门的，是一炉燃得正旺的火。炉面用大大小小的铁圈儿，匝得密密实实。炉火很旺，炉子上，一壶水正汩汩腾着热气。炉灶侧面长长的烟筒，沿天花板直穿到外间的门诊，再从外间的窗口通到外面去。

　　这样不但通风，还可以散发热量，使整个屋子都是暖暖的。里间只有不到十坪的光景，靠墙一溜儿的两张单人铁床，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两个竹虅编的暖瓶。屋中些微的嘈杂，但声音很遥远。淡淡消毒水的味道，飘散在白色天花板下——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身旁。

　　靠近窗子的床上，躺着一个看来还年轻的女子。尖削的下巴，挺挺的鼻梁，应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虽然她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脸色却异乎寻常的红润。她的额头满是细密的汗，头发也被汗水濡湿了，散乱地摊在荞麦皮枕芯的枕上。她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用眼神示意别人把她扶起来。

　　她的眼神，下意识的寻找身在襁褓中的婴孩。屋中只有三个大人，除了她，还有吴大夫和诊所的护士。吴大夫已五十多岁了，她是五十年代末与丈夫一同支边，而来到这里的。吴大夫是慈蔼的，然而此刻，她不免忧虑地看着床上的女人。

　　看着她欣喜的抱起那孩子，看着她异常红润的面容，吴大夫深知，这就是回光反照——早产并发败血症。扶着女人的护士，同情地看着那啼哭的孩子。屋中的三个大人，各怀心事。只有那婴孩依然闭着眼睛，在拼命啼哭着。

　　孩子一定不知道，她的母亲就要永远的离开她了。

　　女人终于抱得累了，眼神渐渐有些涣散。

　　“于蓝，好好睡一觉吧。孩子我替你照顾着，饶华也应该是快到这里了，你放心睡吧。”

　　或许，她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了。

　　听了吴大夫的话，这个叫做于蓝的女人，抱歉地冲着孩子虚弱的笑了笑。然后，这个刚做了母亲的女人，被护士扶着躺了下来。睡前，吴大夫忽然听到她喃喃低声的叹息：“孩子，妈妈不能照顾你了。”

　　这是于蓝对这个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她的孩子，那时候还在大声啼哭着。
　　她还不会说话，她的啼哭是为了不测的命运，还是为了未曾谋面母亲的离去呢？医生总是看惯了生死，然而眼看这可怜的孩子失去母亲，而父亲还在归来的路上——吴大夫的眼泪也忍不住掉落下来。

　　护士轻轻为于蓝盖上了床单，吴大夫抱起那小脸皱如红萝卜，拼命啼哭的婴儿。她温柔的低声哼唱着：“宝宝乖，不要哭。妈妈的温暖永在你身边。。。”

　　孩子停止了哭泣，香甜的睡着了。或许在梦中，她又回到了母腹中——那温暖黑暗而安全的所在。

　　临近傍晚时分。乌兰镇的诊所里，忽然又响起男人哀恸而压抑着的哭声。他就是饶华——于蓝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当他得知妻子临盆的消息，连夜逃票从北京赶了回来。火车上很混乱，谁也不能确定哪天会开到。一路上，他焦虑而困顿，两天一夜没有吃喝一点东西。就这么硬挺着，等他终于回到乌兰镇，已是第二天傍晚了。

　　可是如今，他的手中是妻子冰冷的手，他的怀中是婴儿的温暖小身躯。这个男人的下巴上，忽然满是胡碴。同一天里，他见到了两个最亲的亲人，他失去了其中一个，又成为另外一个的依靠。他的眼泪滚滚淌落下来，洇湿了皱皱巴巴的黄绿色棉布上衣。

　　雪，一点点的大了起来。窗外乌兰镇的整条街，渐渐地被洁白的雪花所覆盖。这是龙年冬至下午，天空冷寂而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