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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杞忧 ...

  •   “对不起,可以……聊聊吗?我睡不着。”

      一分钟前隐约听到有人敲门而从睡梦中醒来的阿多斯彻底清醒了。

      不错,目前他身处一家旅店,跟两位一般被认为不大有可能分开的好友一起,外带王后陛下的侍女和一年四季没鞋穿的流浪儿童各一名。上述人员在将某位被红衣主教阁下大力追捕的逃犯送上开往英国的海船之后,正在返回巴黎的途中。
      由于极可能继续活跃中的追兵几乎可以肯定已经尾随该逃犯远走不列颠,这小小的一帮人的归途多少算是比较轻松自在的,至少在理论上人人都可以安安生生地睡觉了——不过也只是理论而已,眼前这个深更半夜把他从被子里揪出来的人,和深更半夜给人从被子里揪出来的他,好像是例外。

      那个人,要怎么说才好呢?似乎永远不会变化的苍白的脸颊,轮廓优美、血色若有若无的嘴唇,透出怪异神气的幽深的双目……第一眼看上去怎么都像是幽灵的样子,连他说睡不着想聊聊的那个声音,低低的、略微打颤的声音,也很像幽灵。眼下他正用这个声音继续说:“这么晚了,实在是对不起,但是,吵醒小孩子是不好的,吵醒小姑娘也不好,至于波尔多斯,要是能吵醒他我就该佩服自己了,所以……”
      “所以你就来吵醒我。”阿多斯苦笑着把话接了过来,到此他终于可以断定站在对面的不是什么幽灵而是自己的朋友,除了帽子肩带和手套消失不见之外算得上穿戴整齐的朋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了……”自知扰人清梦的阿拉密斯十二分真诚地道歉。
      “我的名字是‘阿多斯’,不是‘对不起’,”领受了道歉的阿多斯继续苦笑,“反正吵也吵了,醒也醒了,进来聊吧。不过,这个……你怎么会睡不着?”
      对方报以沉默,不过很顺从地进了屋,关上了房门。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伤口没问题吗?”阿多斯收起他的苦笑,换上了担忧。亲眼看着这个平时连着凉感冒头疼脑热都很罕见的可爱的年轻人怎样被枪伤折磨得形销骨立,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完全放心。
      “那个不要紧,我离蒙主恩召还远得很。”被他担心的这个可爱的年轻人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是因为……有心事。”
      “坐下说。”阿多斯不动声色地指指那把在月光下颇有几分古董味道的椅子。

      有心事。
      简简单单的一句,乍听起来好像是废话。
      从很早以前——几乎是刚刚相识的时候,他就知道阿拉密斯总是有心事,那青色瞳孔里浅淡的忧伤,在最放松最快乐的时候也不曾消失,如同附体的邪魔。可是他们从来不会谈到它,就算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也不会——就好像阿多斯自己的心事。
      那么这一次……
      “有什么心事,你?”
      ……
      “我……担心被开除。”
      ……
      “阿多斯,如果……这次回去以后队长把我开除,赶出巴黎,我……该怎么办?”

      ?!
      “开除?为什么想到这个?”虽然听了这个意外的回答基本上摸不着头脑,但智者保持着智者的风度,没有一丝慌乱,平静地反问道。
      白花一般漂亮的青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低头研究地面。
      “又不是伤到右手不能握剑了,队长怎么会不让你干了?”
      阿拉密斯抬起头,很迷茫的看着他,仍然不说话。
      “国王陛下舍得让火枪队——或许是整个巴黎——的头号剑客被开除?”
      阿拉密斯咬着嘴唇,继续保持沉默。
      “队里的后辈新人舍得让他们的剑术师范被开除?”
      阿拉密斯放弃嘴唇开始咬指甲。
      “我们这些朋友舍得让你被赶出巴黎?”
      ……
      “☆夫人、○夫人、◇夫人、□夫人、△夫人……舍得让她们的‘讨人喜欢的小东西’被赶出巴黎?”
      “阿多斯!你在说什么啊?!”仿佛被扎了一针似的,这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突然站了起来。
      阿多斯试着下的这剂猛药,好像有点见效。
      ……
      “……抱歉,我想我该走了,继续做你的好梦吧,要是再有什么人来打扰你,那一定不是我。”

      匆匆忙忙发出告别宣言,阿拉密斯莫名其妙地走掉,正如方才莫名其妙地到来,留下了莫名其妙的智者。
      莫名其妙,不过,见怪不怪了。对这个年轻朋友的某些古怪之处,他早已习惯。
      时常看上去有什么话闷在心里想说又不肯说出来的样子,即使说了也能听出来是半藏半露半开玩笑半认真,或者根本云山雾罩让人听不懂,而且似乎也不打算让人听懂,不过是想找人随便谈谈而已。
      随便谈谈就够了,无须谈出什么结果。
      所以今夜他被叫起来只要当个简单的谈话对象就好,谈完了继续睡觉就好,早晨醒来之后当成一场梦就好。
      这样就好。

      很遗憾,返回梦乡阿多斯不知道今夜会有人为他的无辜被吵醒讨回公道,而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再次努力做入睡的尝试的阿拉密斯很快就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现世报应。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
      开了门,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小的吉恩,光着脚的吉恩。

      “我……睡不着了。”
      ……
      “想起来在走廊上转转,看到你从外面回来,所以……”
      ……
      拼命克制住休克倒地的冲动,她把这个孩子让进屋来,两人并排在床沿坐下。

      孩子开始了他孩子气的絮叨。
      爸爸、妈妈、家乡、妈妈、巴黎、妈妈、达达尼昂、妈妈、康斯丹丝、妈妈……
      “呵……”模模糊糊地,母亲温婉柔和的容颜从记忆深处浮起,她叹了口气,“吉恩和妈妈感情很好啊。”
      “没错,所以找到妈妈是我最重要的事!”孩子非常认真地说。
      “我……最重要的事,也是找一个人呢……”这种事该对一个小毛头讲吗?她完全没考虑。
      “为了这个才当火枪手吗?”这小毛头脑筋转得倒快。
      她点了一下头。
      ……
      “喂……吉恩,要是我被开除了,被赶出巴黎,怎么样?”
      “真的?”吉恩张大了嘴,“那很好啊!”
      “……很好……吗?”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嗯,很好啊,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吉恩找吉恩的妈妈,阿拉密斯找阿拉密斯要找的人!”
      眼睛里闪耀着幸福的星星,这孩子把身边那个大人无奈的神情排除在视线之外了。
      无奈……
      不过,如果真的那样做,说不定也不错?
      ……
      就这样,孩子继续他孩子气的絮叨,大人在旁边带着复杂的笑容静静地听。
      直到天亮。

      天亮后阿拉密斯没有再问任何人“被开除了怎么办”,很正常地做着正常的事。吉恩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过去,阿多斯则相信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等到他走进特雷韦勒队长的办公室时,他几乎要把这个梦忘了。但是威严可敬的队长先生听取了三个部下的汇报后说了句话。这句话让他想起来那个梦,非常清晰地想起来。
      队长叫他和波尔多斯先回家休息,阿拉密斯留下,单谈。
      他分明看到阿拉密斯在被点到名的一刹那浑身哆嗦了一下。

      从门关上的那一刻起,办公室里剩下的两个人就不是上司和部下了,可其中一人没能迅速认识到这一点,仍然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队长先生”。
      另一位则善意地提醒她:“我现在不是以队长的身份,而是以你的保护人、你父亲的朋友的身份跟你谈话。”
      “是……我明白,先生。我明白您要说什么,也明白我不能违逆您的意志,但是我请您再考虑一下,请……别把我赶走……”
      ……
      “……你说什么?‘赶走’是什么意思?”特雷韦勒露出迷惑的表情,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她,“我只是有封信想给你看看——德尔布雷男爵府上的管家先生写给我的,他说如果我能找到你,就告诉你一声……”
      告诉她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信里都写着。
      ……
      “是这样……是吗?”
      德尔布雷男爵病逝。
      那是她的伯父,在她父母去世后一手将她抚养长大的监护人。

      读过信后她的神情没有改变,仍旧安静,忧郁,带着些微紧张。可是特雷韦勒看得到那副精巧面具的背后。
      于是他走上前,温和地,然而非常用力地,抱了她。
      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她开始说话,如同静静流淌的河水。

      “重要的人们,一个一个不在了……”
      ……
      “父亲,母亲,弗朗索瓦,现在又是伯父……”
      ……
      “还有那个伽司科尼孩子,给他举行葬礼的时候,明知是假的,但还是很难过……”
      ……
      “他不是像我这样已经不能梦想将来的人,他还有远大前程,如果这次不能活着从英国回来……我……”
      ……
      “你怎么样?”特雷韦勒的声音,像他的手臂一样温暖而有力。
      她静了半晌,缓缓地回答:“我会悲伤,非常非常悲伤,但是我不会死,不会疯,不会崩溃,因为我还有比什么都重要的誓愿,一定要达成。”
      说着,她从她的保护人温暖有力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望着他的眼睛恳求道:“所以,请您不要开除我,不要逼我回家,请让我继续留在火枪队!”
      “我什么时候说要开除你?”特雷韦勒皱起了眉头。
      “是您同意我入队时……我们的约定,”阿拉密斯十分惊奇,“您该不会忘了……”
      “约定?”特雷韦勒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是那个约定嘛,我当然没忘!”

      六年前的那一天……那个约定……

      “……既然你把追查被掳劫的那一位的下落、替无辜遇害的人复仇作为自己的使命,那么你的生命,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你要为那一位,为天上的亡灵,甚至为法国,保护好自己,不要陷入与这个使命无关的危险。如果让我知道你做不到这一点,我就会把你送回你原先的生活中去,至少可以保证你好好活下去,毕竟死者已矣,生者的平安才是更重要的。”
      ……
      “答应我!”
      “……我答应。”

      那一天,他们的约定……

      “……怎么能忘呢,那是我们的约定。”特雷韦勒恢复了严肃,“没错,我是要警告你,郑重警告你,不准再往子弹上撞,不准再让自己那么危险!不过……很遗憾,我不能开除你。”
      “什么?!”
      “你想想看,国王陛下舍得让火枪队——或许是整个巴黎——的头号剑客被开除?”
      “这个……”
      “队里的后辈新人舍得让他们的剑术师范被开除?”
      “唔……”
      “你那些朋友舍得让你被赶出巴黎?”
      “……队长先生……”
      “☆夫人、○夫人、◇夫人、□夫人、△夫人……舍得让她们的‘讨人喜欢的小东西’被赶出巴黎?”
      “队长先生!!!”
      ……

      结果,把纠缠在心头数日的杞人忧天丢下,阿拉密斯走出了队长办公室,招呼上两位在中庭一边斗剑玩一边等自己的伙伴,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地一起离开了队部,没有听到坐回办公桌后面拿起一页文件却毫无心情去看的队长先生的叹息。

      要拿那孩子怎么办才好……
      六年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杞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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