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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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说半是被我哥哥，半是被我自己的疲倦催逼着脱下军装换上结婚礼服的。
那漂亮的红色军装我穿了八年，从玛格丽特下葬到今天，整整八年。
我想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个玛格丽特，褐色辫子绿眼珠的玛格丽特，八年前我对她简直着了魔，为了这个生长在深闺的乡绅女儿，我发了疯似的去跟省里第一大贵族的儿子决斗，用我的剑把他戳成了筛子。可是，上帝保佑，玛格丽特爱那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就像我爱她那么疯狂，见过他的尸体，她便干脆利索地用一杯毒酒送了自己的命。
打那儿以后我在家乡就待不下去了，也彻底断了成家的念头，我跟哥哥说要当兵去，哥哥没反对——封爵、领地和家产都是他这个长子的，除了父亲遗嘱中留给我的一栋宅院和一处葡萄园，他啥也不会给我，可又不想让自己的兄弟变成穷光蛋，除了婚姻和军旅，还有什么能帮我出人头地发家致富呢？
这样我就骑着一匹马，提着一把剑，揣着一小袋钱上巴黎来了，经由一位远房表亲介绍，进了红衣主教黎塞留公爷的卫队，在队里结识了一帮兄弟，过上了酗酒赌钱跟国王的火枪手打架的日子。
在老家我算是第一流的剑客，可是在群英荟萃的主教卫队，我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小卫士，老老实实执行长官的命令，挣自己那一份薪饷。这样过了五年，才当了个小队官，领了几个人，跟哥哥为我设想的发迹之路完全南辕北辙。我当兵这八年里，在巴黎大大小小的事也见了不少，从酒馆老板的老婆跟人私奔到红衣主教下狱，从房东的儿子赌输了钱醉酒骂街到法国国王被人掉包，可是这一切跟我的关系并不大，最后巴黎我的不过是一段差不多还算愉快的回忆，一身不怎么好看的伤痕，外加一颗疲惫的心。
我终于厌倦了这种生活。
所以当哥哥写信说给我找好了对象，叫我赶快回家结婚的时候，我递了退伍报告。
那个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人没有父母，我发誓我头一次见到她就是在我们俩的婚礼上，牵着她的手领她走到我身边的人是她的伯父，一位年老的男爵。后来从我的嫂子那儿听说，七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本来要嫁给我哥哥，可是不知怎么的突然失踪了，哥哥等她一年以后就娶了我现在的嫂子。几个月以前她又突然回家了，那时她的堂姐、男爵的独生女儿已死，哥哥惦记着她那份嫁妆和她日后有望继承的遗产，便和男爵谈妥了，让二十九岁的我讨了这个二十三岁的老婆。
我无所谓。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玛格丽特，既然玛格丽特已经不在人世，那么我娶谁都无所谓了，只求她能静静地跟我过日子，因为我累了，想要休息了。
举行过婚礼那天晚上，我在我们的卧室里对她说，我累了，想要休息了。
她说她也是。
我请她别管我的过去，我说我曾经生活在一个不问过去的地方。
她说她也是。
从此我们生活在一起，不问彼此的过去，静静地过着现在的日子。
我想我的确娶到了很好的妻子。她不折不扣是个性情和善的女主人，很快得到了仆人们的一致敬服，把家庭治理得井井有条。我带她出去交际，她总是打扮得端庄大方，谈吐文雅，应对得体。平时她读书，做针线，和要好的女友互相拜访，上教堂望弥撒、听讲道、忏悔，德行方面无可指摘。
只是，无论怎么看，她还是有奇怪的地方——对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来说过于爽利的举动，不时浮现在脸上的沉思默想的神情，不输给我的酒量和马术，以及遍体的伤痕。
不过那些都是属于过去的，不会被谈起的东西。
结婚第二年她被医生判定不能生育，于是我们收养了哥哥最小的儿子，五岁的小若望。我们一起照料着我们的若望，这可爱的孩子不久就把我们当成了亲生的父母，等他稍大一点，她就教他认字，我也开始传授他作一个骑士的本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们都挺满意。
若望十岁那年我妻子的伯父——那位老男爵——去世了，我们把若望留在家里，两个人前往她的老家。我记得那一天我们的马车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颠簸着，颠簸着，忽然停下了，接着我们就听到一声惨叫，然后是打斗的声音。我拔出腰间的佩剑跳下车，只见我们的车夫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给人一剑捅穿了喉咙，两个骑马的仆人正跟数倍于他们的盗贼拼命。
那是我脱下军装以后第一次再看见血。红色的液体让我想起了在遥远的巴黎发生过的那些遥远的一切——最终让我疲倦，但毕竟给我尝到过青春的激情的一切。
刹那间我恢复到那个对伟大的红衣主教宣誓效忠的年轻的卫士，让盗贼一个个倒在剑下。
打着打着，突然我想起了我们的马车，想起了留在车上的她。
两个盗贼正朝那边过去。
我急着解决掉眼前这几个，一不留神却反吃了一剑，仆人中有一个已经倒下了，另一个正跟我一样脱不开身。
……
车门打开了。
车门是她自己打开的。在两个盗贼赶到之前，她飞快地下了车，从一个被我杀死在车旁的家伙身边捡起了他的剑。
斜阳夕照下，我以为我看到了密涅耳瓦，雷霆之王朱庇特灰眼睛的女儿，披挂战甲从奥林匹斯山上下来。
最后一个盗贼被我妻子的剑刺进心脏后，她冲着我惊愕的脸露出陌生的微笑。
坚定、倔强、骄傲的微笑。
受伤的仆人被我们留在最近的镇上，一边休养一边料理他死去的同伴的后事。接下来的路只有我们两个人走，两个人，谁也不提那件事。
那是属于过去的东西，而过去让我们都累了，我们只想休息。
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握剑，甚至她摸过的最危险的东西不过是剪刀，拿来侍弄那些针线活的。
我们继续静静地过着现在的日子，不问彼此的过去。
时光慢慢流转。
若望十七岁离家去巴黎投军，三年后休假回家时穿着跟我当年不同的军装，他进了国王陛下的火枪队，在晚饭桌上兴高采烈地对我们谈起他的队长达达尼昂先生，谈起那些已成为传说的火枪手们的故事。
那些与我同时代的人们，高高在上的人们，他们的光辉是那样灿烂，让我这样的人几乎被刺伤了眼睛，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当我们的孩子说到达达尼昂队长养了一头大象，把差不多一半的薪水当作饲养费的时候，我妻子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最后她说累了，要早点去休息，随即就上了楼。
等我走进卧室的时候，看到她站在窗边，凝望窗外的夜空。她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借着昏黄的灯光，我分明看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微笑。
坚定、倔强、骄傲的微笑。
只在一瞬间，那微笑就消失不见。
她说我累了，我想要休息。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