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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殊途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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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轻醒时,已是夜入三更,浑身撕裂般的疼痛与医院雪白的床单无不提醒他能在事故中活下来是一种怎样的幸运。
邻床是有人的,林轻偏了偏头,端详着邻床病友几分憔悴的脸色。身上各处疼痛叫嚣着,他再难入睡,只盯着那人枯槁的面颊与床头的一束绣球花,直到晨光初照的那一刻,那人睁开了眼睛。他那眼瞳如此清澈,林轻想着,像极光,又像湖水,难说的一种宁静,恍惚片刻,那人已经开始与他打招呼”你来了有四五天,今天总算是醒来了。。。”
他絮絮叨叨,林轻为了应付这不断的声音,他开了口“你来了好久?”他笑了笑,略带几分无奈\"一年?或是两年?记不得了”他从病床上下来,站在林轻床头,声音如旷野的风,“我替你喊护士。”林轻点头。
护士来的很快,当那护士开始一番检查时,林轻眼角瞥过一串东西,一串蓝莹莹的数字,忽闪在护士身旁,他有些错愕,不知是何意,护士已经完成检查,有些满意的告诉他\"你会恢复”,林轻看到,那数字归了零,他再未见过那个护士。他渐渐明白了这个事实,他看到的数字,不过是再与此人交谈的次数,每次交谈都有后果,数字或增或减,林轻开始将它作为一种乐趣,热衷于数字的叠加,但他不知为何,从未在邻床病友身上进行这样的游戏。
他甚至和另一个住院的老人熟悉起来了,那老人兴致勃勃的向林轻讲着什么,仿佛一切如林轻已经习惯的那样,但林轻却生出几分慌乱,两人已经如此熟悉,那数字也是天天叠加,今日却停留在了一,“你需要准备手术”有护士来喊老人,老人犹是不舍,回头句\"我下次再来找你,今天还没完。。。”数字跳到了零,不会有下次了,林轻想,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辗转一夜,终是艰难起身,挪动着刚刚开始能够行动的躯体,来到老人的病房,已经挤满了人,有人垂泪抽泣,有人商量着什么,隐约听见关于葬礼的交谈,林轻蹲下来,眼前有些发黑,他手上有过鲜血,他见过死亡,但这次,他不知为何开始觉得悲伤。
林轻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了病床上的,他微微欠起身,觉得必须要找人说说话来压制那股让他感到室息的感情。邻床的病友对着屏幕打着字,林轻开口,“你是作家。”
那人抬起头来,冷绿色的眼瞳泛着温和的笑意,\"把自己堆积成文字的人罢了,称不上作家的。”他顿了顿,复又问,“你呢?”
林轻犹豫了一会儿,“做一些琐事,我叫林轻。”那人点点头“琐事吗?”林轻心头一紧,但对方没有再多过问,只是说,“我是姜桐归。”他看着林轻,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林轻并不想聊这些,他岔开了话题\"人都会离开吗?“他问完就停下了,对于两个刚刚认识的人来说,这个问题有点神经质。
但姜桐归没有什么介意,反而干脆合上笔记本电脑,瘦削的脸上景多了神采,“归去就是永恒。”林轻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他又看见数字在闪烁,他不敢正视,默了一会儿方才接话,他问“你写的书关于什么?”
姜桐归没有听到回答,有几分遗憾,但仍然回答说,他出过一本书,叫《归来》。林轻觉得这书有些耳熟,仿佛事故前有朋友向他推荐过,只是现在,都不在了。他第一次不去注意那些数字与人交谈,他说,“我知道你。
林轻与姜桐归日渐熟悉了,他知道了姜桐归无亲无友,也知道了姜相归将文字视为生命,知道了姜桐归爱极了绣球花,还知道姜桐归对永恒有着很强烈的追求,他们互相知道了彼此的许多但林轻始终不明白,姜桐归的眼里,为什么有永恒还会去写归去。
林轻逐渐恢复了,他常常站在窗边,看着荒芜的大地,他知道姜桐归的文字影响一定很大,在这个时代,尽管科技足够发达,但生存地已经缩减为一块大陆,没有很大贡献的人,是活不下来的,他漠漠想着。姜桐归叫住了他,他回头,听见姜桐归问,“你知不知道。。。有一群人,他们会处理掉那些有潜在危险和于人类生存无益的人?有人称他们为制裁官。”林轻心里又是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回答说“可能吧,但人终有一死。”
时间白驹过隙,林轻恢复的更好了,但姜桐归却一日比一日孱弱,只是那眼睛一直温和,他时常与林轻用废纸叠一些什么,一块一块的,最后拼成一朵绣球花,他说“绣球花应该是永恒的,它有一个别名,叫做无尽夏,但它们落去,也算是归去了。”他的文章一直在写,却没有再发表,他存着它们,告诉林轻\"这文章后面的部分,大约是不会合世人心意的,但我不想改,因为那就是我自己。”
林轻算是与他交心,听他说着,也开始看他写的书,但始终隐瞒着一件事,他不敢说,因为他明白,姜桐归珍重所有生命,若是他坦白了什么,怕是姜桐归与他就毫无瓜葛了,这样的感觉让他心慌,但林轻只能将这心慌敛着。
他们本是相反的路,正如林轻已经能够出院,姜桐归却依然衰弱着。林轻出院是有专车接的,尽管行装很少,还是有人为他提拿,走前,林轻回头看了看姜桐归身畔的数字,还在增长,这让林轻多了莫名的安心,他盯着姜桐归湖水似的眸子,认真承诺,“我会回来看你。”
姜桐归还是温和的笑着,林轻看出他想说什么,但他没有时间等了,在他还没有完全恢复就来接他,他已经明白他即将要面对事务的紧迫,尽管姜桐归给他带来了一些感情,但这不是他原本的生活,或许就是在同僚眼里他也应该是个冷血的武器。这样的温情,于他不属,林轻压下翻涌的情感,转身离去。
风暴来的很快,瘟疫从未停歇,林轻明白,这意味着,他又必须要处决掉很多人,他不能错误这情势威胁着整个人类的命运。世界变了样子,林轻闭着眼睛,回忆着,自从地球磁场走了样子,科学家们不得不启用人造磁机时,他就被选择了,他的长官捏着他的臂膀,告诉他,你要这世界回去吗?你要人类存活吗?他逼问着,林轻彼时稚嫩,却也怀念那个原来的家,他不要看着所有人被紊乱的磁场感染,他要人类活着,他成了制裁官,也是唯一的制裁官,三百年间,科学让他活着,维持着年少的躯体,手上流淌着千万个异变人类的鲜血,有的人异变了瘟疫,有的人紊乱了精神,他举起枪,为了什么?他思索着,绝迹了百年的情绪在一瞬间翻涌,为了仅存的正常人,为了所有人的延续,为了。。。。他苦笑,为了姜桐归那归去的梦。
急急的接他出来,林轻环视着四周,太多了,这样大规模的异变,这三百多年来,他也仅遇到过一次。稳稳的举起枪,他没有选择,有人倒下,有人谩骂,但他没有选择权,时代本身就在杀人,风暴从未停歇。
但林轻没有想到,他还会在医院以外的地方遇到姜桐归,他怎么也想不到,姜桐归还要强撑着病弱的躯体去办一场签售会,他只看见一个人激烈的吵闹着,面庞扭曲,手中有刀刃的亮光闪过,他明白这个人已经异变了,再难称之为人,林轻又开了枪,鲜血溅到不远处的人的脸上,远远的,林轻认出,那是姜桐归。
林轻再也难以面对,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稳静,慢慢地走过去,在姜桐归依然温和的面目前,将这起异变压缩再压缩,最后溶解成一瓶被称之为试剂的东西。结束了,他想,他无法向姜桐归解释为什么看起来像人也会是异变,也不能将这带着异变因素的试剂演示给姜桐归看,他习惯了离别,三百年,已经让他拥有了波澜不惊的能力,但现在,他不敢正视那双温和的眼眸,就快了,他想,为了应对灾难,科学家们共同奋斗了百年,每起异变都作为样品,都带来新的成果,就快了,结束这场灾难。林轻明白,他会是最后一个被解决的人,毕竟他是危险的,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况且,那样多的人在他手中丧生,每一个被制裁过的灵魂,都会在灾难结束后成为他的制裁。
但林轻不在乎了,在某些方面,他和姜桐归很像,姜桐归永远维持温和,寻求归去,他虽一直漠然,但所求不过是所有人的常态,杀戮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他不得不如此,就像他不愿面对那些人身畔的数字归为零一样。
出乎林轻意外的是,姜桐归找到了他,那一刻,林轻忽然意识到,姜桐归大约是被放弃了的,他那样虚弱的身躯,是不能离开医院的。“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是制裁官。”姜桐归依然温和,只是声音低了许多,“我曾经问过你的,是因为我知道这些。”林轻平静着脸,除了姜桐归一早就知道自己这回事,再无过多的惊讶。林轻在等,等姜桐归说出一个别离。
“他异变了,我看的出来,所以不怪你,你或许想不到,我曾是研究这场异变的人之一”,他的温和中开始有了无奈\"只是解决不了的,当我们发现整个磁场紊乱的后果时,一切都是无解,我放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频率,紊乱以后的场,让每个人的频率开始能够交缠,所以频率微弱的,往往就成了怪物。所以我理解你。”林轻真的开始诧异,他发现自己眼中的姜桐归只是冰山一角,当他浮出水面时,他看到了相似,当他说出理解的那一刻,他就哽咽了,”若是如此,真的回不去了,那这百年,于我的意义呢,千万个人离去的意义呢?\"
姜桐归的胳膊轻轻拥住他,那声音依然如无垠旷野的风,“但我们会永恒。”他顿了顿,“他们已经研制出了对抗磁场的试剂,会回去的。”
他们那样近,仿佛是洪流中救命的稻草,那一刻一切都消融了,变成了夏天的清风。姜桐归的臂膀软了下去,林轻忽的想起,姜桐归最应该在的地方,是他的病房,他能够出来,,只能说明他被放弃了,他微微挣开那无力的拥抱,姜桐归的眼睛开始想要阖上,他终于明白自己在慌乱些什么,他不想失去姜桐归,可事实永远残酷。
姜桐归看着他慌乱的神情,疲惫的笑还是没有散去,“不要紧,不要紧,我只是想歇一歇,我还能有些时间,不要紧.”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林轻心里很沉,他明白若是真如姜桐归所说,那么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但他看见姜桐归的数字还在增长,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庞大,或许是出错了,他想。
和他们以往相处一样,林轻娴熟的整理好姜桐归的物品,把姜桐归抱到客房的大床上,并帮他拿出了电脑,林轻知道姜桐归一醒来,是必然要继续的。有东西从包里掉了出来,轻飘飘的一-张纸,林轻捡起来,写着一些凌乱的东西,他把它叠好,重新放进包里,安顿好一切,他要去做一件事,该结束所有了,林轻默默念着。
他走进地标性的一座建筑,这是能决定剩余人类存亡的地方,但今天将不复存在。林轻有进入这里的最高权限,他走到最高的一层,只有一个房间,他看着房间里的人,“是你决定了让他们放弃他。“声音里带了死意,这将是他要解决的最后一个人。“姜桐归?他总写一些东西,写什么归去,妨碍很多人坚守的欲望,若不是他的基因很有用处,早就被处决了,我以为那天那场他私自搞出的签售上他就该死了。\"那人转过身,面色冷然。基因有用处...那么医院对于姜桐归就不仅是治疗,而是....林轻背后一阵寒意,但那人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着,\"绝对稳定的药剂已经可以使用了,所以,从明日全体接种后,你也不是制裁官了,恭喜你,不会进行这场罪恶了。”林轻再难压制自己,“你也明白这是罪恶?我想有一种异变或许是叫……丧失情感?每一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时代确实在杀人,而人不应该杀人。”他猛的抽出枪,连扣扳机,每一颗子弹都是要害,看着那人有些震惊的倒下,他更加漠然,“这是我最后一次制裁,你或许以为我与你同等冷漠,但你错判了姜桐归,也错判了我。\"片刻后警报轰然响起,林轻早已离开。
自己现在不仅是制裁官,也应是最高管理了,林轻想,药剂明日大约已全面接种,那么。。。他把手轻轻搭在桌前,在已行法典最后加上最后一句,每个人平等获得生存权利,再无制裁。他关掉电脑,听见条令发出那一刻这处最后一个人类聚集地罕见的爆发出欢呼,电脑漆黑的屏幕前他看见自己身畔的也有数字在增长,那一刻他明白了姜桐归的归去与永恒,但他们时间或许同样真的不多了。
他飞也似的奔回自己的住宅,三百年间他第一次这样肆意,有旷野的风从他耳边凛凛奔过。姜桐归醒了,他微微笑着,说着恭喜,林轻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颤抖着嘴唇:\"走...走..跟我回医院,现在,现在,没..没有人再能放弃你了..姜桐归摇着头,林轻耳边轰然炸开,他听见姜桐归说在他这里他能归去,能真正安心,他听见姜桐归说自己已经无力写作,求他把最后的一点发布,最后,他听见姜桐归说自己最多有三天,请他把自己火化的骨灰扬去,不要让他深埋。林轻看着名那瘦削的面颊看着那冷绿色的眼瞳,倚着墙久久沉默,人寻找着安心此处是吾乡,往前走,往回走,不过是寻一个归去,走一个归程,而命运..他苦笑着,他找到了,也等到了一切正常,可竟是如此短暂,无数年的寻觅,命运却只换给了他三天,何其不公,何其无情?可面对姜桐归,他无法说不,他闭上眼睛,他听见自己说,好,我答应你。
姜桐归到底还是去了,去了的那一天,林轻将他的所有存稿发布,一同发布的还有他的仆告,那一天林轻看见那粉末在风中飘去,穿过了他种下的绣球花田,那一天林轻让火花在面前飞扬,看着他与姜桐归折出的无尽夏一点点化灰,那一天他看到了一张凌乱的字纸,写着他的名字,写着一切都交于他,写着他相信他,写着他们会永恒,那一天他看见几乎所有仅存的人类来到他的屋前,每一朵无尽夏都有永恒的意味,没有人看得出这个叫林轻的憔悴青年会是那个杀了无数人又救了无数人的制裁官,他们来了又走,他们留下鲜花。
林轻看着他们为姜桐归,为这个最后一个以文字堆积自己的人建起雕塑,看着他们把自己载入史册,面向世人,姜桐归的雕塑清俊温和,一如他笔下的文字,-如他面上永远带着的温和的笑;林轻的记载冷然无情,一如他手里的枪。分明不同的两人,传记却都鲜明的关联着绣球花。
又若干年过去,雕塑依然伫立,史书依然未改,林轻仍未老去,不过他们变成了神话故事里的人物,人们不再总把他们挂在嘴边,却又无处不见他们的影子。林轻站在湖边,耳边是旷野的风,像极了谁的声音,他笑着说,我们都会归去,我们都会永恒,我们殊途同归。
他向湖水深处奔去,涟漪频起,苍冷的绿色让他想起谁的眼眸,那眼眸里比湖水多的是温和的笑意,他放任自己沉没,口袋里装满了石头,最后的色彩是被他紧捏的手中的绣球花,他看见姜桐归清瘦的面庞,听见姜桐归温和的声音:你回来了。对,我回来了,我们殊途同归,林轻听见自己说。
半轮红日破云而出,染了半池湖水,旷野的风依然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