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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湖夜雨十年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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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喜气洋洋的房间内,龙珣红衣如血,凤冠霞帔已经卸下,云发如瀑,眉眼间却不见一点喜气。
“龙珣。”君眷轻唤。可惜那二字中带有的不是怜惜,而是淡淡的无奈。
龙珣抬起头,冷冷道:“心既不在此,为何要娶我?”从小到大,长辈们便认定君眷和沈若眉是天造地设。沈、君、龙三家也算相交深厚,三人也称得上青梅竹马。自小君眷便与沈若眉玩得近,即使长大了,也是跟她在江湖上出双入对。虽说他对龙珣称不上冷淡,在龙珣眼中却少了那一份该有的亲近与怜惜。
沈若眉闹华堂,他不该高兴么?还说什么“龙珣即是吾妻”这些荒唐话?
她不明白,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娶她。
小时候长辈们让他们三人合练双飞诀,一向对习武兴致缺缺的她却对此极为上心。她什么都能被沈若眉比下去,唯独双飞诀,她练得比沈若眉出色。连一下严酷的君伯伯也对她对双飞诀的领悟赞赏有加。并非双飞诀特别合她意,她不过是想,跟他双剑合壁之时表现得完美一些。
而且,双飞诀。
比翼双飞的双飞。若是一人心不在焉,便失却双飞的应有之意。
她和他舞剑,总是少却一份默契和谐。
可他与沈若眉舞剑,眉目流转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意,衣袂飞扬间的灵犀,总让人恍惚。本是刀光剑影,却让人觉得浪漫。
“龙珣,你多心了。”君眷洒然一笑,“你我如今夫妻一体,这些话不必说了罢。”
龙珣看得恍惚,那温暖的笑容,虽然其中情意不甚明了,但以前这种只有看沈若眉才有的笑容如今却未她而生。够了吧,够了。
“夫君。”那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本以为这二字得以天天唤,便只是唤着也心甜如蜜。娇艳的脸颊也泛起淡淡的红晕,“既然你说不必,龙珣便不说是了。”
君眷拥着她,也低唤了一声“夫人”。只是他看着虚空那茫然的眼神,龙珣看不到。
第二天君眷便离开冰封岛,浪迹天涯。龙珣始料不及,便大病一场,休养了一月之后也从冰封岛消失。临走时吩咐亲信,不许透漏她离开的消息。
“君眷,你怎么了?”沈若眉唤道。极少见君眷这种茫然的眼神,心中又是一沉。
“我……”君眷回神,喃喃道:“她不希望我知道……我何不装作不知……”他知道这三年她从未回过冰封岛。自新婚之后离开后,三年间她总尾随着他,暗中替他解决寻仇之人。是以他浪子君眷才得以如此逍遥,才会手上没有沾上一丝血腥。
她以为他不知道,那么,他便不知道罢。
其实出道十年,她总随着自己,替自己杀人。他浪子自命仁慈,却任性地把烂摊子丢给他。从她第一次为自己杀了青城三个无恶不作的叛徒,他便知道。可是他装作不知道。那时候是对此不在意,后来却是渐渐习惯了,由她为自己收拾烂摊子。
人道龙家大小姐刁蛮任性,殊不知更任性的人是他。她的任性只是她一层外衣,给世人看的。也正是这层外衣,掩盖了他浪子任性的本质。
“你……不舍吗?”沈若眉小心翼翼地问,心中紧紧的。
“不舍……”君眷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没有答复。手中酒杯早已被捏碎,刺破手指,血流。指间仿佛红河蜿蜒。
沈若眉见他如此失神,便明白了九分。心里发酸,轻笑道:“人人都说浪门与碧落山庄一纸婚书形如虚设,殊不知……”见君眷望来,一顿才道,“你我才是真正的貌合神离。”
两人虽不是夫妻,但是君眷成亲三年却屡屡和沈若眉双宿双栖,人人都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可是、可是谁又想到,实情竟是如此。
“眉儿。”君眷皱眉道,“别胡说。”
“我没有。”沈若眉嫣然一笑,雅如芝兰。“君眷,这么多年来,原来我竟误会了那么多。”她以为,他一直喜欢的,只有自己。也只有自己可以配上这么一个人中龙凤。原来,竟是这样的……
君眷出奇地没有反驳,倒是微微一笑,“也许,这么多年,我自己也误会了。”
沈若眉秀美清丽,对于她有一种难言的亲近。跟她一起无比舒服,跟她言语仿佛与另外一个自己对话。人生有此知己,夫复何求?
和她舞剑,灵犀仿佛天成,与她结伴烦恼俱除,仿佛是举案齐眉的温馨。
却不知道,知音与爱人,竟不等同。
与龙珣舞剑,心不在焉是因为那袭红衣魅惑;跟她一起没有若眉舒适,是因为他正与一个对自己而言有神秘感的女子在一起。他拘谨,他紧张。
而他讨厌这种拘谨这种紧张。
新婚之夜拥着龙珣那一刹那,心里的某个部分似乎发出了满足的喟叹,有个声音叫嚣着一辈子也别放手。他一下子觉得那种孤单的感觉消失了,可是心底又生出一阵难言的迷茫。难道,他与若眉结伴,谈笑风生,竟也会有孤单之感?
于是,第二天他落荒而逃。
其实他在自己答应碧落山庄的提亲、在华堂之上拒绝了若眉之时便该知道,自己心不在若眉处。只是他不敢细想……他本是如此任性之人哪!
他和若眉来到杭州,派人到冰封岛请龙珣前来。当然他知道她不在冰封岛,派人不过装装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她来,许是……许是想见一见她。怎料、怎料她居然说……漂泊久了,要回去了。
漂泊……对啊,也难为她了。他逍遥了多久,她便漂泊了多久。
冰封岛的桃花,实际上她又看了多少?
小时候她极喜欢冰封岛的桃花,每次花开的时候,她都看得痴痴的。这个刁蛮的大小姐一看桃花便安静了,端庄无比。他以为,她会为了冰封岛的桃树留下。
龙珣自四岁便到冰封岛习武。碧落山庄倒回去得少了。她却说、却说更想念碧落山庄的梨花。也许,她真是倦了么。
她走了,不再为他解决寻仇之人了吗?
君眷放下酒杯,准确地说应该是几片破碎的瓷片。“若眉,回沈家堡吧。”他似乎还是茫然,“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白衣寥落……沈若眉静静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他走得极缓,那步履却像压在她心上,沉如磐石。
这个男子,也许,真的不再回来了。
龙珣,这十年,即使你夜夜青灯空等,也值了。终究,他回来了。
碧落山庄
龙荆看着白衣飘飘的君眷,怆然一叹,“她在房内,去吧。”
龙家二小姐龙织漪却伸手拦住,“爹爹,让他此时去,真的好么?”龙织漪比龙珣小两年,也到过冰封岛学艺。刁蛮任性的姐姐回到碧落山庄,一次比一次安静,性子也平和了许多。连以前心爱如命的红衣也舍去,为的便是这个男子。
“去吧。”龙荆无奈一叹,“织儿,你姐姐,也许最想见他。”
龙织漪犹豫了一下,终于让路。只是在错身之时低低道了一句,“也许,也是最不想见他。”君眷恍若未闻,直入内室。
伸手推门。青衣女子一动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手中宝剑。她左手握住剑柄,右手夹住剑身,恍惚出神。
时间仿佛凝固,连呼吸声也几乎听不见。
蓦地,女子两指用力,竟欲折剑!君眷仿佛刹那间惊醒过来,身形一闪,右手紧紧握住剑身,“不要。”轻轻吐出二字,似有千斤重。
血沿着剑身溅到白衣上,如同妖娆的花痕。龙珣如梦方醒,哑声道:“你……你放手。”她没有撤力。“剑道之人,不该如此。”他平平淡淡,龙珣的心却被眼前的嫣红刺痛了。
“我不知道什么剑道。”龙珣冷冷道,“我只是世人眼中刁蛮任性的龙珣。”
“龙珣……”君眷一叹,“你便如此讨厌这把剑?”
“我……”龙珣咬牙道,“是又如何?”
君眷眼神一黯,又道:“讨厌的究竟是剑,还是送剑之人?”
龙珣不料他有此一问,讷讷半晌说不出话来。血越来越多,花痕聚拢,如同血莲。
“若是讨厌送剑之人,又何必毁剑?”君眷笑道,“毁了此人便是。”
这把剑是十岁是他送她的生辰礼物,她平常爱得不得了,几乎剑不离身。此时却要毁剑……
龙珣眸中起了湿意,口中却道:“你以为我不敢?”左手一送,剑身在君眷手中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剑尖指着他胸口。
“龙珣。”君眷笑了,那一声却叫得她心头一颤,水眸蓦地睁大,“你、你、你说什么?”那种千回百转情意绵绵的语气,居然会出自他口中且对象是她龙珣?
“我说,龙珣。”君眷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敢的。”
龙珣手一抖,几乎连剑也拿不稳。她之所以用剑指着他胸口,只是因为、因为,要是再让他握剑,他的手会废了。
“你来干什么。”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找你。”轻轻的嗓音又成功地让她一颤,“找我何事?”
“不知道。”
“……”龙珣只觉眼皮猛跳。哦,不对,心也猛跳。
颓然收剑。“既不知道,又何必来?”
“我想,”君眷说得轻松,龙珣听得紧张。虽然暗骂自己,早就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怎么还像未经情事的少女,可是紧张的情绪却忍不住。
“你跟我回,冰封岛。”说罢定定地看着她的眼。
龙珣也望着他,“凭什么?”
血莲越开越大,君眷脸色渐渐苍白。
“凭你我是夫妻。”
“夫妻……”龙珣重复着,正要答话,却见君眷身子一晃,便倒下去,不由一惊,“你……你怎么啦。”明显是失血过多,可是她被君眷突如其来的热情震惊过度,竟无注意。
“难道……不是?”问得淡,眸中却隐隐有着希冀。
龙珣俯身为他包扎伤口,他却拥她入怀。龙珣一震,挣扎几下无法挣开便不动了。君眷低声道:“是不是,龙珣?”
龙珣抬头,不意碰上他的唇,酥麻的感觉电流般流遍全身,她下意识地躲,君眷却不许,“是不是?”
“不、不是。”却说得极无底气。
“唉,龙珣。”他覆上她的唇,“这么多年来,我们三个,对的竟只有你。”
龙珣水眸一睁,便看入他眼,那丝丝缕缕的情意,居然此刻才看得分明。原来,他、沈若眉都错了?
蕙楼多少铅华在,从来错倚红妆……
错倚红妆……“龙珣,错倚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了。”当你说你要回碧落山庄、当你转身的那一刻,我知道了。
“是。”龙珣冒出这个字,已经笑意宛然。君眷心里一松,握住她的柔荑,才发现两人都湿了掌心。
“那双飞诀,从来便是我使得最好。”龙珣笑道。长大之后,君眷甚少见到她这种开怀的笑容。
“双飞诀么……”他微微一笑,“自是我们使得最好。”
比翼双飞的,双飞诀。
两人相视一笑,十年的恩恩怨怨悲悲喜喜在这一笑里烟消云散。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这么多年能换到这一刻,值了。
从此,与浪子一道浪迹天涯的人,换成青衣的浪门少夫人、碧落山庄大小姐龙珣。君眷同样无人寻仇,过得逍遥。据说,见到他们夫妻合使双飞诀的人无不为他们倾倒,寻常之人光看阵势便吓跑了,无人忍心去打扰如此恩爱的夫妻。至于这据说是否属实,江湖之人也无意考究,即使只是江湖传说,那也是一段让人津津乐道的佳话,图个消遣便是了。
很多年之后,双飞诀成了武林绝学,君眷、龙珣有一个美丽的称号:“比翼双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