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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雨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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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住的别墅内部积灰严重,过大的面积让裘衡放弃打理,只有三楼阳台上的那几丛草几蔟花修剪得有模有样。他把生活多年但各种不便的别墅挂到中介,准备去往另一个城市的公寓。
从中介出来后,又去了私行谈了资产。裘衡撑开一把黢黑的直杆伞,走进这座格局错综复杂的城市,准备再看几眼这座城市。清瘦的身影在零星散乱的行人中飘忽不定。
离开私行没多久,他开始不舒服,不是秋雨的萧瑟寒冷,也不是刚硬质感的高楼大厦,而是身后不远不近缀着的一个东西。
裘衡不知道那人是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跟上来的,说实话,他有些烦躁,那东西过于高大,或许一招就能制裁他,让他跪倒在街道的砖石上。
他多走几步,到行人稍多的商场门口停住,转过身来盯着那人。
那人走近了,看着像是一片国宴上的水煮白菜,穿着合身的黑白西装,本人看着倒是廉价的乞人。
不知道能否尊称那人一声傻子。
裘衡对他扯扯嘴角,那人竟如获馈赠,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看住裘衡,诡异地扬起嘴角,喉咙里发出不明的呜呜声。
纤细白净的手握紧了温热的伞柄,往傻子额头上一杵,伞便笼罩住了两人。
秋雨的刺骨寒意瞬间散去不少,傻子放松下来,喉咙里的声音消去,双眼迷离,对准裘衡的视线开始涣散。
傻子身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扑到裘衡身上,在这稍显寒凉的季节带着一些慰藉。
不需要,多余。裘衡想。
他转身离开,留下傻子在朦胧的雨中清醒。
他听到有人对自己发出议论,听到高跟鞋的声音从商场门口靠近傻子,也听到女人的骤起的咒骂声。他稍微侧头时,傻子正在自己斜后方沉默地跟着。
往后一看,视线掠过傻子期待的眼神,看向撑着伞一脸愤然瞪着傻子的女人,嗤笑一声。
不是落难的富国王子,只是个街头烦人的傻子,想乘机而上,没用。
傻子……裘衡向他勾勾手指,那傻子便直愣愣地快步贴过来,委着身子就要到裘衡伞下。
裘衡往旁边避开一小步,直视他的眼睛,指尖带着秋日的寒意,指向沿街花坛旁的长椅。
上面落着黎草色的枯叶,大滴大滴的雨水从叶尖汇聚掉落在掉漆的长椅上,绽开水花。
“坐那去,等雨停。”裘衡面无表情地说,声音被秋雨沁染,过分寒凉。
傻子顶着裘衡的视线往长椅处去,步履不稳。他按着裘衡说的坐上去,端端正正,不拂去一片落叶,任由雨水打在湿漉漉的头顶再弹开。
傻子块头比他大,倒是给他留了一大半的位置,自己龟缩在一角,期期艾艾地看着自己。裘衡看他,向他挥挥手,得到傻子同等幅度同等次数的挥手后,径自离开。
裘衡走了很远,那黏在背上的视线还是没能摆脱,他有些气恼地回过头,看向已经被漫天雨雾抹去身体与空气的界限的傻子,想倒回去再叫他捂住双眼。
雨天的市区,是属于他能行走的地方,人少,但四处都有人。
他机械地走着,百无聊赖地看看四周,对各式店铺的装潢和灯光视若无睹,惊不起半点波澜。
他突然觉得无聊了,最复杂的城市纵然有最多不为人知的角落,也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
脑子里闪现出那张留出大半位置的长椅,想一想,或许倒回去坐坐,他也不见得会更无聊。
裘衡转身,竟能在街头辨别出街尾人的身影。
那个傻子已经不在椅子上呆着了,他正在冲向自己。
裘衡一时间就只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直到在自己面前站定。裘衡被扑面而来的湿热气息眩晕,被那人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震颤得耳鸣。
傻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眨不眨地瞪着裘衡。
“嗯?”
裘衡疑惑地默了一下,不再面对他,再次转身,沿着之前预定的方向走去。
身后是跟得极近的傻子,重重地走着,每一步都像一颗雷,一踏下去就炸起雨水和泥点子。
裘衡被沾了一裤脚,等到察觉脚脖子上的凉意时,大半的裤脚已经湿了。
裘衡扭过身子往后看了看,皱了眉,眉头蹙在一起,带着几分阴郁。
傻子见状赶忙蹲下来,抓住裤脚用手擦拭,见泥点子被擦得晕开,显得更脏,他单膝跪下,弯着腰勾着脖子,用白衬衫的袖口去擦拭那些让裘衡生气的脏东西。
裘衡裤脚被抓着,走不了路,侧过身见他跪下去,看他紧绷的衬衫勾勒出宽阔的背部和紧实的肌肉,感觉怪怪的。
裘衡站了一会,看他还在擦,命令道:“起来。”
傻子仰头看他一眼,像是要哭了一样,满脸的歉意,又瘪着嘴低头,换另一只袖子擦裤脚。
旁边有人投来怪异的目光,怎么说,他也挺怪异的。裘衡瞥了行人一眼,提起那只脚往后用力一踹。
“滚。”
似乎被踹到胫骨,傻子一个重心不稳坐倒在地,抱着小腿龇牙咧嘴,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往前走的裘衡。
边上一个穿着红卫衣的男生跑过来扶他,裘衡像能预知一样一扭头,直直地盯向那人即将触碰到傻子的手。
傻子一用力,把男生的手猛地拍到一边去,发出啪地一声响,惹得周围的人驻足,一个老头从不远处溅着雨水大步过来围观。
“你他妈的有病!”男生手顿时红了一片,他没冲着打他的人,骂的反倒是那个撑着伞一副事不关己的人。
裘衡侧身,说:“怎么,好事没做成?”
男生涨红脸,似乎还没有和别人在大街上争论过:“你没见人都摔了吗?他全身都湿了,你不是有伞吗为什么不给他遮!”
傻子听到后面,瞬间盯向裘衡撑着伞的苍白的手。
裘衡点点头,对男生说的话表示同意,他恳切地说:“你说得很对,那请你给他遮雨,我并不认识他。”
不像阴沉天气里鲜艳扎眼的红卫衣,男生显得有些腼腆,听到裘衡的话下意识地把自己的伞往傻子头上送了一大半,自己的后背露在绵绵阴雨中。
他看着那个没有同情心的男人大步离去,为地上坐着的人打抱不平。欺负年龄小的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去惩恶除奸!
男生哥俩好地伸手,准备拉起地上坐着的人,没想到落了空,那人已经撑着地上不知是否混有口痰泥土还是动物尸体的雨水站起来了,留下那只热情的手在原地手围观的人观赏拍摄。
裘衡走远了,还能听到雨声里身后那群人的哄笑声。
难得来了点兴致,他翻了翻手机导航,准备到这座城市有名的巷子里去转一转,感受感受诗人口中的诗意。
想到这座城市以后的读书会上再也不会出现他的身影,连他自己都感到些许可惜。
没关系,另一座城市的读书会会有他。
他抄近路钻进一条窄道,逼仄的巷道顶上是乱接乱搭的电线,斜上方的天空飘荡着几件内衣和未收回去的天蓝色毛毯,乱搭的雨棚投下来片片阴影。他从来没发现这座城市会有这种地方,仿佛是被隔离在管辖区之外。
他走走停停,不理会身后的脚步声。
裘衡不小心踹翻了一只猫的尸体,毛发看着还有光泽。他用脚翻转尸体,发现脖子上豁开一条大口子,被黑色的血染得差点没认出来。
他跨过那只猫,无视地面散落的安全套,还有秋天里不合时宜冒出来的嫩芽,径直穿过这条窄巷道,重回繁华之地。
他打算回去了,那些有名的巷子估计也没什么看头,更别说诗意了。
他该回去了,这个地方没什么好留恋的。
忽然,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裘衡往后一望,傻子正提着死猫看着他,周围零散的几个人对他指指点点,还有零星的咒骂声。
死猫两只被挖掉眼珠的眼眶空洞洞的,对准了裘衡。
裘衡脑子一嗡,顾不得什么了,远远冲着傻子吼:“把它给我放回去!”
傻子懵了,打着哆嗦,抱着那只猫赶紧往巷子里边跑,没一会就出来了,跑到裘衡面前站定,袖口和小腹处全是黑色的血。
裘衡已经买来三瓶矿泉水,拧开盖子,说:“把手伸出来。”
傻子伸出双手,宽大的双手已经脏污得看不见掌纹。裘衡被恶心着一般,高高地举着一瓶矿泉水往他手上和袖口上倒去。
“抓住衣角。”他命令道。
傻子将还有一边扎在裤腰里的衣摆揪出来,抓着两个角往裘衡面前送,裘衡往后退了一步,将倒空的瓶子扔到旁边的垃圾箱里,拧开另外一瓶,往傻子衣服上泼。
两瓶水泼尽,裘衡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他阴恻恻地说:“不能碰它你不知道吗?”
他以为傻子只会摇头,然后沉默。没想到那只会发出呜呜声的傻子,也能靠着声带震颤出人的语言:“你也碰了。”
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