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梦到师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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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做梦了。
又梦到小时候我在灯会与师父走散了，师父焦急地御剑在上空大喊我名字的样子，梦到他每次下山都会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和糖油果子，然后我会笑嘻嘻地接过的样子，梦到他每次温柔地、责备地、无奈地唤我“杉儿”的样子。
……梦到我二十五岁那天，毅然决然地下山去时，师父站在远处落寞悲伤的样子。
醒来眼角是泪痕，我茫然地扭头，然后与撑着头打量我的衣衫敞开的小王爷对视。
我心情极其的差。
小王爷轻抚我的脸，宠溺地问我，“怎么哭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搂好自己的衣服，走到窗前，不理睬他。
王爷又衣衫不整地靠近我，伸出食指勾起我的下巴，对我又逗又亲，但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王爷，您请回吧。”
小王爷看出我心情不好，便穿上衣服讪讪地离开了，房门关上前，我听到外面几个嘴碎的小妮子缠着他为他不平。
她们说我脾气古怪，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连王爷都敢甩脸子，说我太不识抬举，说我自视清高，装模作样，说我总拎不清低贱的身份。
然后我听到小王爷拂袖生气地对她们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疾步下楼了。
我是时候该去看师父了吧？原是应该一个月上山去看他一次的。
距离上次见他过了多久呢？好像……过了十天。啊，怎么才过了十天啊，像是已经过了十年似的……
我发现自己没有了去见他的理由后，心情变得更加烦躁不安，一生气，又把几只昂贵的江南红瓷摔得粉碎。外面的小厮似乎吓了一跳，映在房门的影子被唬得愣在原地，微微颤抖。
我兴致不高地盯着鱼贯而入的小厮打扫地上的碎片，他们被我看得胆战心惊，于是我心情稍微好了几分。
突然，自己的窗前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单靠这气息我便能知道是谁。我有些不敢相信，慌不择路地冲了过去，眼前果然看到了一位背手而立的白衣青年，那个我昨夜梦到的人。
“师父！”我开心地忘了我，竟是像小时候那样咧开嘴不成体统地兴奋唤出了声。
他似乎也没预料我会这样叫他，身子顿了顿，然后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几乎是一瞬间就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沉下了脸，挺直了背，变回了在他面前的无情无义的大徒弟。
“我来看看你……”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还是问出了口，“你还好吗？“
昨夜做了那个梦，今早梦里人就送上了门，我心里自然开怀地不得了。但我没有忘记我当初是怎么执拗地下山的，稳了稳心绪，恭敬地回答，“徒儿很好。谢谢师父关心。”
“姚姚她……似乎大限将至。你能去看看她吗？”白衣青年语气中竟然有几分恳求，他那双万年温柔的眼睛里，如今竟有了伏低做小的姿态。
我有些生气，又感到有些悲哀。他竟因为师妹姚姚来求我……他是一方道尊啊，怎么能对人如此低三下气！
我咬着下唇，不动声色地道，“姚姚怎么会想见我？我忤逆师父，不尊不孝，她讨厌我还来不及。姚姚最想见的还是师父，师父去陪她吧。”
他似乎知道我会是这样的反应，眼里有些失望，但没有再继续劝。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就掐了一道诀，离开了。
我那个看破红尘，剃发为尼的师妹……
她应该也很恨我当初背弃师门，沾染邪教吧。
半个月后，我唯一的师妹姚姚在圆顶山寺去世，享年八十二岁。她去世时，有师父在她旁边陪着她。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们是我最亲的亲人，两人的气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稍微打探，自然就知晓了。
如今世上三人变成了两人，在合欢殿的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
我如今在怀春阁接客，纯粹是为了修炼情丝教的功法。
在怀春阁每十天才接一次客，是我雷打不动的规矩。
那日小王爷再来，我又回到了平时妩媚娇柔的姿态。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抚了抚他的脸，笑着对他说，“王爷，以后别来了。找个更好的吧。”
我不给他抗拒的机会，快速收拾好了自己，翩翩踏出了属于自己的厢房。
那夜我随便找了一处空厢房睡了，只听外面一整夜吵吵嚷嚷，有小王爷的痛哭与哀求，还有老鸨的好言相劝，和小厮们拼命拦住他的呵哈声和求饶声。
没办法，我想要长生不老，便不能愚蠢地吊死在生命短暂的区区一个男人身上。
不过还是有个好消息的。
这一夜过去，一个月就又过去了，明天又是我照例去见师父的日子。
——
我不会像师父那样御剑飞行，只能掐诀到了他山上的道府。
那座道府他曾一个人住了六十年，第六十年的时候他把我捡了回去，过了两年他又把姚姚捡了回去，然后他亲自为自己的道府题了“合欢殿”之名，那时的我们多快乐啊。
但辗转六十年，他又回到了一个人住在这偌大府中的日子。
我轻轻走到他的身后，他正在殿外的石桌上坐着闭目养神，我知道他早探到了我的气息，但他却坐如磐石，没有动静。
“师父，今日是初一，徒儿来看您。”我低着头，给他作了一揖。
他叹了口气，悠悠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你不必每月来看我。”
身子挺拔如竹，他还是我初见时那样的清雅的超脱世俗。我尽力掩饰自己内心对他的深情，眼帘下垂，道，“每月初一来看您是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我愿意遵守。今日想跟您说……我大概又要离开淮城了。”
他终于转过身来，看我的眼神有了些疑惑，我发现了里面他对我蛛丝马迹的关切，心中一喜。
“那位小王爷有些难缠，我得换个地方去躲躲风头。”说完，我又补充，“师父放心，就算隔得远了，我还是每月都来看您。”
师父听到我大咧咧说起我的客人，就像被扯掉了遮羞布一般，脸变得有些不自在的红。但六十年的光阴已经让他眼中没有了任何的难堪与羞愤，只有些肉眼可见的细小血丝，让他看起来整个人疲累而脆弱。
他平淡地问道，“你的双修如今到了几层？可是要突破了？”
我没想到他接下来会破天荒地询问我的功法，一时间扯不出笑容。
这可是当初我和他决裂的原因。
但我仍然诚实地回道，“离突破还有五层。”
“如今我有情丝教的秘籍在手，不出意外，再过五十年，我就可以习得长生不老。”
没想到这句话让他有些生气，不，不是生气，他从来不会真正对我生气。这顶多是无奈和劝教，他的眼里水光流动，存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怨念，道，“你为何偏对长生不老有如此执念！那情丝教的邪物，你一旦沾上就再难挣脱了……”
我一时想为自己辩解，不免提高了声量，不满道，“如果我有姚姚半分修道的天赋，我又怎么会去碰那该死的情丝教！”
火气上来了，我又口无遮拦起来，语气带着刻薄，“师父可是因为你的两个徒弟，一个半途放弃得道去当了尼姑，一个毫无天赋蠢得只能投靠邪教，结果到头来无人继承你的衣钵，所以觉得无比遗憾？”
我面前的男人仿佛被人安上了什么荒谬的冤情，俊秀的脸色变得惨白，有些不敢相信，语调控制不住的颤抖，“杉儿……”
我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待他唤出“杉儿”这个亲密的称呼，我心尖一颤，倒吸了一口气。他多久没这样唤过我了呢？好像已经很久远了。
“为师从未在意过这些……为师只想你们过得快乐……”
——
“长生不老就能使我快乐。”
我平复了心情，冷冷地抛出了这句话。
他听罢，一副了然的黯淡神情，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正视我25岁离开时就告诉过他的那肤浅的毕生心愿。他站了起来，白衣在风中飘摇，如同一朵山间的白莲，接着又叹了口气——似乎我背叛师门的六十年来，每次见到他，我都会听见他的叹息声。
“为师可以帮你，我们可以找找其他法子……”
“哼，什么法子？如果我开口请求，师父可是愿意与我双修？”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完，冷笑了一声。
我说完赶紧闭上了双眼，刹那间决堤的泪水被我及时困在了眼眶里，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对面寂静无声。
再等等，再等等。
还是安静的可怕。
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我怎么能如此自私到用师父对我的爱护来挟持他，碰这种邪教的东西，只会毁了师父的一世清誉。
最后的底线刹那间崩塌殆尽。
我心中缓缓升起对师父的愧疚与不安来。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看到面前的他，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他竟是……哭了？
他的眼中是断肠般的感殇，破碎，残缺，不解，悲哀，如同阳春三月突然被折断的残破柳枝，如同他的那柄宝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在他的血肉里翻搅，如同我的绝望般的……绝望。
那盈盈的泪水，就在他的眼眶里动荡不安。
他艰难地开口，语气沙哑而沉重，似乎还有几分愧疚，“杉儿，对不起……为师……做不到……”
我顿时心碎。如今得到了准确的拒绝，我的幻想尽数破灭。
“徒儿只是在说笑，师父不用当真。时候不早了，徒儿下个月初一再来看您。”我扯了扯嘴角，抛下这句话后，匆匆逃离了这个悲伤的地方，顺道关闭了我的五识。
最后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萧瑟的山风中。
他望着人离开的方向，泪水终于涌了出来，打湿了他清俊英朗的眸，可那眸中一直只有一个狼狈离去的渐小身影。
他喃喃道，“你该和自己爱的人做这件事……为师怎么可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我梦到师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