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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托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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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的独自一人的修行,若把度过的一生比作旅途,那唯一的旅伴就是自己一人。叶韶光要走,云舒心里着实有些舍不得,却不觉得惋惜。任地上如何瞬息万变勾心斗角,天际云卷云舒都不受影响,红玉希望女儿一生潇潇洒洒不为世俗情爱牵绊脚步,言传身教给女儿一种极为豁达的感情观,聚时不留遗憾,散了也无需叹息。叶韶光之于云舒像是难得的朋友,从小被欺负敌视更多,难得有了性格志趣都相似孩待自己掏心掏肺的人,云舒自然好好珍惜。相遇之时就知道,这人注定不属于草原,于是离别也早就已经注定。
叶韶光开着玩笑说以后要再来草原和云舒酗酒,云舒笑着拒绝让他不要来。
“你找不到我的,我不可能一辈子只在一片牧场放牧,我还有很多风景没有领会过,所以脚步很忙,你不必追我,我哪天想起你也许会去看你。”云舒摆弄着她的狼牙坠子,指甲不断扣着坠子上的松石,她目光悠远,诉说着一件早已做好决定的事情。
叶韶光想追问她去向何方,又会何时去望都看他,想问的有很多,这些问题都希望得到她肯定又准确的回答,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吐出一句,“那我就好好在望都城等你来叙旧”,心里压了很多话,喉咙却被堵住,他明白他不该问的。
云舒又换上平日里穿的的红袍子,两条黑亮的辫子照旧是垂到腰际,皮肤被红袍衬得越发雪白,她脚步轻松,一蹦一跳地推开帐子的门,留给身后的叶韶光一句话,“我在给你驯驯那匹马,可不能让它给你在路上添麻烦。”
叶韶光和云舒许过很多约定,都还没有完成,以后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守约了,比如去湖边打鸭子,比如去西边的大漠驯骆驼,比如看看东边草原上的美女是不是如传闻中的那样婀娜,还有去草海骑马到溪谷摘花。离别的时间马上要到了。
叶韶光独自坐在帐子里,对着墙上的琵琶愣愣地发呆。帐子的门突然被推开,叶韶光听见门的响动,只当是云舒,随口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是马鞭子没拿吗?”
没听到回答,叶韶光疑惑地转头,却看见云舒的父亲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叶韶光吓了一跳,把离别的伤感和不舍都吓没了,他眼睛忽地长大,嘴微张,却发不出来声音。
大汗笑眯眯地望着他,手上把玩着云舒留在屋里的弯刀。叶韶光迅速调整了状态,不再惊讶,而是摆出一副沉稳大气的样子问道:“您这是特意来找我?”叶韶光不傻,大汗若是找云舒未进来就能在帐外的草场上看见她,找他才需要进帐子还特意放轻动作还得不让云舒发现,看来大汗有事找他,且这事还要瞒着云舒。
“你小子聪明,我也就不遮掩了。”
“你这次走,带上云舒。”
叶韶光挑眉,对眼前处处隐隐散发着威严的男人有些不解,他第一不解这个男人竟然敢把女儿托付给一个刚认识几个月的小子,尽管他是男人旧友的儿子,可这不能代表他就是一个好人;第二不解男人身为一部之首,云舒在他的庇佑下至少能安全健康,为何要把女儿送走送到他的势力范围无法抵达的地方。
“您这是为什么?”
大汗眼神飘到别的地方,并不直视叶韶光,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突然开始讲述往事,“十五年前兀术和梁国的条约签下,双方不再兵戎相见。两边的人都很高兴,甚至设宴庆祝。酒席上你父亲喝得醉醺醺,我笑他酒量不行,他却红着眼说,让我珍惜与他喝酒的机会,他活不了几年了。我当他喝多了胡说,没想到他过了两年就真的死了。”
面前的男人继续说着,脸上有几分落寞,“我起先猜不透你父亲为什么说自己大限将至,后来也明白了几分。如今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大概也没多少日子了,游医拿药吊着我的命,
很快吧,几个月,最多一年,就能拉去荒地天葬了。”
叶韶光惊讶,“您说的可是真的?”
大汗微笑,掀起身上毡袍的衣襟,揭开胸前的纱布,皮肤已经溃烂,露出红艳艳的肉,伤口很深,“十几年前战场上受的伤,一个月前疼的厉害,等到游医来治时已经晚了,我查不出是谁害我,只知道这伤口只会越来越大溃烂越来越深。”
“您要不要随我一起回梁国,也许能寻到医治的法子。”叶韶光建议。
大汗的笑带着几分凄凉,“伤已入骨,来不及了。”
“这就是您要我带着云舒走的原因吗?不愿让她看您离世?虽然只有几个月的相处,我却觉得云舒是个坚强的人,也许她愿意陪您走完最后一程?”叶韶光道,若是云舒无法陪伴父亲走最后一程,那丫头大概会难过吧,这是多大的遗憾啊。
大汗却笑了,拍拍叶韶光的肩膀,大汗的手掌宽厚有力十分温暖,动作之间似乎表达着某种信任:“我也知道我的小丫头坚强,我也不舍得她走,却也万万不能让她留下。”
“我的儿子们不是可以成群结队的狼,他们都是独行的虎,狼群有了狼王带领就可以团结一致,老虎无法于同类和平共处,会互相撕咬直至一方生命终结。我的小丫头只有一半草原勇士高贵的血统,当某一天争斗冲突无法避免时,她会是被献给战争之神的第一个祭品。我让她走不是不想让她送我最后一程,而是让她远离她哥哥们的相互撕咬,她肯定也不愿亲眼看到她的哥哥们如相斗的公羊那样顶着犄角。”
叶韶光面对大汗的坦诚变得沉默了,他锁着眉头,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他沉默了半晌,打定主意开口:“那我们怎么告诉云舒?我骗不走她,也不忍心骗她,可是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以后不愿意走是我最不愿意看到了。”
大汗见他答应了,脸上闪过一丝轻松,“你只管答应我,好好待我的小姑娘,剩下的事情我来负责。”
叶韶光郑重地点头,“我答应你,”,他举起手,“我发誓,以我的性命发誓。”
云舒的父亲见他发誓,顿时觉得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眼前的少年神态认真,像极了当年他的父亲,大汗心中知己叶懿德的品行的一等一的,所以这个男人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年。这种信任其实没有什么依托,但是大汗从心底里笃定。
大汗转身出了帐子,后面很多事情还需要他亲自完成。
那天云舒回来得很晚,眼圈很红,眼睛里都是血丝,哭过了。叶韶光了然她为何如此难过,并没有多问,只是给她倒了杯茶,让她先喝下去。云舒凝着眉,神色复杂,一声不吭接过茶。云舒的脑子里很多事混缠在一起,像搅在一团的蛇,她不知如何将这些事情一一分开,今天她的阿爹和她说了很多事,她一向讨厌复杂的事情,这次把这些一件一件听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平日里高大慈爱的阿爹今天在刚冒了绿芽的荒凉草场上忽然显得憔悴起来,她隔着眼泪,看见阿爹鬓边冒出的几根白发,眼泪彻底止不住了。小时候她遇见难过的事,会不管不顾地跑进阿爹的怀里撒娇,眼泪鼻涕都统统抹在阿爹的袍子上。她很久没有流这样多的眼泪了,她甚至想像小时候一样一头扎进阿爹的怀里,可是她想起来阿爹的胸口还有伤,严重到危及的伤。她没有扎进阿爹的怀里,只是站在阿爹的面前,不停用袖子擦着眼泪。
阿爹的语气是她从未见过的温和:“我的小丫头长大了。你答应阿爹好吗?让阿爹走得放心一点。”
说完阿爹拿手背抹去她脸上的眼泪,大掌摸摸她的发顶,动作之间满是不舍。
云舒双手抱膝缩在角落里,脑子里很多声音喧哗,让她听从父亲离开草原或是执拗地留下来陪着阿爹,这两个声音炒成一片,脑子一片浆糊,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是无声地流泪。
“你答应阿爹好吗?让阿爹走得放心一点。”
脑子争吵的声音一片嘈杂之中,忽然响起了阿爹白天说的那句话,阿爹的声音渐渐打起来,最后脑子里反复只有阿爹的这一句话。
“你答应阿爹好吗?让阿爹走得放心一点。”
叶韶光默默坐在云舒身边,他明白她的纠结,却无法出言劝慰,这局面是两难的死局,无论怎么选都不能算是完满。设身处地如果是他自己面对这样的困局,可能也无法做选择。
叶韶光给灯里加了酥油,橘红的火光忽明忽暗赢在云舒的脸上。
云舒依旧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她对着油灯出神,眼泪渐渐止住了,很久没有这样哭,眼睛光是睁着,就十分酸痛。她叹了一口气,心里的难过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