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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意气 ...

  •   再见果然是很快的事情,不过三五天,月奴果然不负都达鲁的信任,二人在常去的小饭馆儿重逢了,月奴得意地将文牒拍在桌子上。

      都达鲁再见到她时,月奴身上一袭道袍,看着虽白净朴素,但一摸上去就知道那绵软服帖的布料价值不菲,至少都达鲁从没穿过这样的好衣服。

      霎时间,都达鲁面前的馒头都不香了。月奴推远他那寒碜的馒头碟子,一手文牃一手银票,狡黠地看他,快活道:“难得遇到了这么一个冤大头,不愧是得道的大德,囊中颇丰、财货双收。”

      其实,都达鲁不相信那道人有这样大的能量,两边贸易是大事,绝不会是一个小小道人能插手的。

      但月奴就是把他当傻子似的哄着瞒着,都达鲁却并不点破。

      “走,带你吃些好的!”月奴得意地丢给他银子,带他去街上换了身打扮,用发带把他头发整整齐齐地理起来,跟桓阳城里入时的少年郎一样英姿勃发,还给他的刀换了个裹鞘的皮子,油亮亮的,威风又称手。

      都达鲁顷刻感觉自己不一样了——这就是大家努力赚钱的意义啊,走在街上都觉得自己有底气!心里一点点小小的委屈和疑惑被月奴的糖衣炮弹淹没埋葬了,轻易地又像往常一样跟在月奴后面。

      月奴带他饮那黑如纯漆的龙膏酒,看那貌如花的胡姬当垆笑春风。

      酒入喉、花入眼,神清气爽少年意气。那道袍女郎也不要什么仙风道骨、忧郁深沉了,斜倚着挽起锡银酒壶,皓腕如雪、广袖生风,银的白的炫人眼目。

      她突然说:“这回是真得走了。”

      都达鲁疑惑地抬起头,看她,嘴里的醍醐酥还没咽下去呢——不过那味道可真好呀。

      “我还是要跟那老道一起入宫——你莫不是以为我杀了那个臭道士?我像是那等凶残之人嘛?”月奴玩味地看他。

      都达鲁想说你就是,但无奈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连忙否认:“自然不是,你有的是办法,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其实,他早猜到她想入宫的决心,当今陛下是多好玩一人,兴趣爱好这么鲜明,以族长和月奴的意思,不上插一脚对不起这中原皇帝的高于一切的兴趣爱好。

      说句别的,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还同是狂热迷信爱好者,同好怎能不亲切交流一下?

      至于交流方式,怎么乱怎么来?可能是某种友好又亲密的流血手段吧。

      月奴邀功似的炫耀道:“我当然不会杀了那臭道士,他已经是我神忠诚的奴隶了。”她晃悠着已经空了的银壶,意态风流,“他皈依了吾等无上之光明,抛弃了无用的痴念欲望。”

      都达鲁对于月奴疯狂信仰的神抱有一种尊敬与忌惮之间的态度,说他信仰祂,不如说他信仰月奴,因为她那是他心中实实在在的力量。

      他打了个哈欠点头,眼里映出一点水光:“所以你是要还跟他往京城去、往皇宫去?那我呢,也跟着去吧。”

      少年的眼睛黑黝黝、湿润润,明明有点儿凶悍的长相,却显得有些乖巧迷惘,这点取悦了月奴,她凑近他:“我怎么会用我的意愿束缚你呢?”

      这么多年,他难道不是一直跟随着她的意愿吗?都达鲁自嘲一笑,察觉她又要抛弃他:“你一个人跟那老道去?”

      随便这样一个人,就可以代替他的存在吗?

      此刻,那一个饱和圆满的圆好像逐渐在他心里碎裂了。

      “我没那么软弱。这又不是什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争,只是我单方面的游戏而已。”月奴倏尔远离,冷清的吐息散开来,眉目间骄人的傲气。

      都达鲁不知道她的自信哪里来的,他还保持着对这个世界力量和权威的敬畏,但月奴显然早已失去了这种敬畏。

      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让他觉得荒诞可笑——难道她真的已经在无尽的信仰中走火入魔了吗?

      都达鲁皱眉、皱鼻子,整张脸皱成一团,正要说话。月奴看他那表情就牙酸,连忙又抓起一枚醍醐酥堵住他的嘴:“快吃快吃,这样好东西可不常有。”

      都达鲁呜呜哝哝还欲说,月奴相当坚决全拒绝。

      恍惚间,都达鲁脑袋一阵晕眩,好像有闷闷的鼓声在脑袋里奏响,他捂着脑袋低下头去,嘴里嘟囔一声。

      再一次乍然抬头时,他神情已变,无焦距的眼睛直直地追随着月奴,眼睛呈现薄薄的红色,竟透出一种诡艳来。

      月奴喂食的手不停歇,散漫地瞟了他一眼说,呲笑一声:“忍不住了?再忍忍,你很快能就回到我身边了。”

      “这次你先在这里等着好不好?等我去瞧瞧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好似跟他打着商量。

      都达鲁百依百顺、一一应是。

      月奴便又说:“我怎么能缺的了你?来日我与族长传信,还要劳烦你呢。”

      她语气轻快活泼,是朋友间呢语的样子,便如梁上春燕,对未来盈满无限期望。

      都达鲁只乖乖点头,头颅偏向月奴的方向,柔顺如一只养熟了的狗儿,月奴拂了拂他崭新的发带,又将手绕到他面前,合上了他的眼睛。

      都达鲁感觉自己醍醐酥吃多了反而没有醍醐灌顶的清醒,倒像是像糨糊吃多了一样,脑子里晕乎乎的,一会儿好像在数着数,一会儿那些数又蹦跳在脑子里拧成一股麻绳,把他整个人给捆了个结实。

      自己答应月奴时的呆滞点头还历历在目,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乖巧的答应她,这便跟他对于信仰的时信时不信一样,显示出一种跳跃的迷茫。

      可能是吃着喝着就困了?月奴把他眼睛合上,他就将就着歪倒在那方乌木桌子上,等到他再睁开眼睛时,月奴却已经不见了。

      饭馆里的小伙计见他醒了,又给他盛了一碗饸络,叫他吃了,还热情地说:“那位坤道已付过银子了,客官尽管用。”

      都达鲁想了半天,才明白那所谓的坤道指的是月奴这么一个假女冠,他心里很是气闷,想着反正不吃白不吃,正巧睡一觉醒来恰又有些饿,便一边嚼用,一边绸缪着自己要做些什么。

      但是都达鲁一向又是一个一诺千金之人,不好意思为答应过的事情反悔。这时候真是想打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稀里糊涂答应了不插手月奴的事?

      他回原来住的客栈——早上出来的匆忙,没换了高档客栈多敲诈月奴一点,真是可惜呀。

      都达鲁心里以为月奴早走了,垂头丧气地走进去,却见蜗舍荆扉之间,负手而立着一位风姿高华的女郎,澹衫薄罗、轻颦双眉。

      她回首,嘴角拧成一条平直的线,埋怨他:“我等着你送送我呢,谁料你就会吃了睡睡了吃?”

      都达鲁望着她,心里微微触动,半是惊讶半是欢喜,那被她哄着骗着丢着的情绪又很容易地消散了——他总是这样容易妥协的。

      月奴拔过他腰间的刀,都达鲁的刀向来是最爱惜的,只有月奴与族长可以碰它。

      月奴把手抹过刀刃,都达鲁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且不说他还一头雾水、没有动作呢。他剑眉蹙成一个别扭的弧度,嘴巴将张未张,显然疑惑不已。

      少女的动作如此快,那刚刚养了一点的血气又迅速消散了,薄薄的皮肤纸一样白。

      “你……你还嫌自己血不够多么?这是做什么?”

      “歃血为盟?来嘛?”

      “人家歃血为盟是将牲畜的血涂在嘴唇,你瞎胡沁什么?”

      “我的血有神性啊,总比牲畜的血要好上不少。”月奴理所当然一般地说着,就着指尖的伤口,涂抹上都达鲁的嘴唇,血腥味顺着鼻管冲进他脑海里,连脊梁骨也跟着震了一震。

      这原始的仪式,伴随着鲜艳的血,融在少年咬紧发白的嘴唇,涂抹出一片冶艳猩红,他是濯濯如春月柳的清朗少年,却因为这样的改变如蒙上尘埃、如陷入泥沼。

      他惊讶地看着少女,却只瞧见她的发顶,顺着莲花冠束起的发髻,剩下的发丝自由地披散着——她发丝是那样温柔,无风、便顺滑垂落,但动作是那样坚决痴狂,那神情又如献祭时一般,如迷茫等待指引的羔羊,举起信仰的刀刃,引颈受戮。

      他救不了她,因为她不信她,她信仰那所谓的神。

      繁复的日图腾日日瞧见,即使闭上眼睛,那图案还是清晰浮现——其每一条走向、每一点起伏、每一道转折,也刻在他的心上,他日日深陷,也已无力抽身。

      此刻,他闭上眼睛,那日图腾如此历历可辨,甚至携着赫赫之光,照耀于他灵台之上。

      就这样吧。

      他放弃挣扎了。

      呼吸之间,舌尖不小心碰到自己的嘴唇,咸咸的味道,都达鲁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月奴的头发,跟他想的一样,很光滑。

      小时候穷,没什么好东西,老族长那里有那么多小孩儿,月奴的头发毛毛糙糙,还因为营养不良而泛黄。后来族里大家日子好了,族人又团结互助,月奴的头发才开始养长些,也有了亮丽的墨色。

      那脑海中的日图腾愈发显耀,镬住他心神,从其中扭曲出那张熟悉的魔鬼的脸——又一次刮垢磨光,这张可怖的脸竟也显出其赫赫之光来。

      真好啊。

      此刻。

      月奴不动,都达鲁也不动。少年们的影子摇曳在地上,灯影明灭、云破月来,月光逼进窗来,人在银潢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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