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傲徕游·六 ...
-
凤翔府作为西部重镇,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魏居延将军出任节度使以来,北边的战场形势也并未好转,不断有难民从渭州、陇州避祸至此,成百上千地聚集在城外,隐隐有了乱势。
为凤翔府治安计,这么多的难民必是不能放进城来的。魏将军派人巡查过后,发放了一些粮食、行帐,暂且安抚了他们。青游时常去城外施粥,随行还会带两位大夫,一是诊伤治病,二则为了预防瘟疫的发生。
她每次出城都会带着我——我手脚麻利,不怕脏苦,总能帮上点忙。逃难的日子于我而言并不陌生,我只是很惊讶,年纪不大的青游面对那些干瘦肮脏的面庞和双手,也能面不改色、毫不避忌地递粥和包扎伤口。
她与我从前想象的大家闺秀都不一样。没有慌乱害怕,也不会因为同情而落泪。就好像看透一切无可避免,而收起无用的慈悲一般——青游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那一日,在回程的马车上,青游忽然开口问我:“忘忧,你可知圣上为何要派我父亲来此驻守?”
我对朝堂之事一窍不通,只能重复些听来的好话:“将军威名远播,自然是为领兵打仗而坐镇此地的。”
青游却一哂:“凤翔府只有厢军和蕃兵,指挥权却不在父亲手中。父亲此番调任节度使,看似升了品阶,实则却是架空牵制——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父亲在这里,多少能让敌军忌惮一些。”
我没听懂,只好闭口不言。
青游不知想起什么,又说:“从前青城在时,父亲经常与他论兵法谋略,如今他离了家,父亲大概也是寂寞的。”
哦对了,青游有个弟弟叫魏青城,我常听她提起。他不在家,青游应该也很寂寞。或许是因为这个,青游才愿意收留我,又对我很好罢。
青游掀起车帘向外望去:“青城上回来信,提到东岳的桃花峪。这时节正是花期,不知我此生有没有机会一观呢……”
我听了正要向外张望,可她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倏忽破空而来,擦着车帘一角而入,直直地钉在青游身后的车壁上。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亏我逃命多了练出些胆量,慌乱中将青游一把按下,这才躲过了随即而来的几支暗箭。
青游看了我一眼,神情略显不安。之前曾听难民说起,这路上常有山匪聚集,抢人抢粮。凤翔府多次派厢军镇压,最近才太平许多。只是山匪狡诈,行踪不定,总是难以彻底根除。
“张伯,外面什么情况?”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我出声询问,一直负责赶车的张伯却没有丝毫回应。我推开车门,却见张伯已经中箭,正奄奄一息地靠在车门旁。不远处,几个彪形大汉正提刀负弓从坡上疾跑而来。
此次出府,原本只带了两名侍卫,早前已让他们护送几位大夫先回城了。我们轻车简行,本想避免惹人耳目,谁知反倒让这群亡命之徒少了忌惮。
不知现在喊“魏府车驾,拦路者死”还有没有用?
眼看那三五个匪徒越来越近,我额前已出了一层冷汗。我们这两个弱小女子,说出的话哪有什么威慑力?我将张伯手中的马鞭拿了过来,也忘了逃命,只想搏命护一护青游。
青游反应却更快,她抢上前来,手握缰绳轻叱一声,马车便重新颠簸地跑了起来。
“忘忧,快将张伯扶进车里!”
我愣了一瞬,忙将马鞭递还给青游,再勉力拖着张伯回到车内。他伤在右胸,大概是无碍性命的,只盼能撑到我们回城送医。
可是马车行进得并不平顺。青游之前只在马场骑过马,驾车当属头回,能跑起来已是不易了。我向窗外一望,却看见两人正打马紧随在后,竟是不打算放过我们的意思。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两人已经逼近过来,一左一右将马车夹在当中。匪徒见驾车的是个少女,怪笑一声,直直地冲撞过来,想要逼停马车。
青游见状只得勒紧缰绳,那人料到如此,当即翻身下马,伸出一只手直向她抓去——在那一瞬间,守在旁边的我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猛地挡在了青游前面。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落在了那名大汉手中。
“忘忧!”
我听到青游唤我,自己却被大汉提在手中,只能勉强抬头去看她。这一看却吃了一惊——另一名匪徒已经悄然接近青游身后,正作势要将她擒住。
“阿姊!小心身后!”我喊得几乎破音。
电光火石之间,我还来不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看见青游一个转身,那名大汉已经捂着喉咙,睁大眼睛倒了下去。
远处隆隆的马蹄声,踏破了我眼前沉寂无声的画面。我不知何时已经被丢在地上,重获自由的当下,立刻狼狈地朝马车方向爬去。余光的一角,似乎瞥见厢军的衣甲正快速接近,而我只急于去确认青游的安危。
等我踉跄地挨近马车旁,青游正背对着我坐在车头,旁边搁着一把软剑,我认出那是青游的防身之器,却从未见她有机会用过。
“小、小姐……”
她坐着一动不动,肩膀却微微颤抖。我以为她伤到了哪里,急忙绕过去查看。青游衣裳前襟染了许多血,看上去十分骇人。万幸那并不是她的血——想要偷袭她的那名匪徒仰面倒在地上,已被一剑割断了喉咙,断了气。
我不知道青游是如何在那样的状况下,迅疾作出反应回身杀人的。我也来不及在意这些,看到她没事,心里那颗石头终于落了地,砸得肺腑生疼。
“忘忧……”青游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我身上,问道,“你没事吧?”
我看着她摇摇头。
青游眨了眨眼,终于慢慢镇定下来。
……
那日后来,我们是如何被护送回府,张伯又如何被救回性命,还有厢军统领如何上门解释告罪的,我都记不大清楚了。只是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认真学武。府中上下只道我护主心切,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希望再让青游双手染腥。
就在被送回府的那一晚,青游让我陪她一起就寝。我以为她是受了惊吓,于是小心地安抚她入睡。可她却握着我的手,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忘忧,我今日杀人了。
我听了,也难受得整晚睡不着,两个人就这样睁着眼熬到天明。
到了第二日一早,我便和青游说,我要学武。
青游的武艺向来由专门的教习师傅传授,将军也偶尔亲自督导。教习师傅姓祁,知道我有心向武后,愿不计身份地给予指点。不过我大部分的基本功,却是青游盯着练出来的,用她的话来说:既决心学了,便要认真学好。
青游教我果然极其认真,我也知道好歹,从不偷懒。不论酷暑严寒,总是每日卯时初刻便爬起来练功,早晚饭后稍作歇息,还要再加练一个时辰。为此,甚至连书画一门也懈怠不少。
祁师傅说我步法灵活、出招迅疾,短刀匕首一类的兵器最适合我。我亦觉得短兵器攻势凌厉、近战实用,颇合我意,于是更加潜心练习起来。
也是从那时起,我嫌女装练武不便,经常布衣短衫地扮作男子摸样,时间长了竟成了习惯。好在年纪尚小,也没人说什么。反倒是将军见我练武初有所成,常常嘉许。
如此寒来暑往,三年后,在我十二岁生辰那日,青游将我唤去她的房间,送了我一样东西。
说起来,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生辰年月了。青游将捡到我的日子定为我的生辰,虽不张扬,每年也在自己院中为我小小庆贺一番。
我进了屋里,见青游正在梳妆,于是也凑了过去,细细端详她在镜中的容貌。
三年的时间,青游出落得越发冰肌玉骨,清丽绝代。听府上的丫鬟说,这要是在别人家,求亲的人怕是早就踏破门槛了,只是魏府却不可能如此,至于为何——
“忘忧,忘忧?”
“啊……我在。”我收神敛息,往前走了一小步,半跪在青游身旁。
她笑笑,拉起我坐在妆奁台前,自己却站了起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呵呵笑着敷衍了过去。
青游看着我道:“你这些年常常作此打扮,若不是生得娇容玉貌,只怕人人都当你是个俊秀少年郎了。”
说实话,我对自己的样貌并没什么认识。青游大概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好看,任何人在她身边总会黯然失色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闺阁女子总有诸多限制,否则丹青妙笔、金戈铁马,女子如何不能同男儿平分秋色呢?”青游轻抚着我的脸,“忘忧喜欢什么,去做便好。”
我乖巧颔首。这几年,我似乎也比从前更懂得她的心思了。
青游走到一旁,从珍宝架上取下一个盒子,递到我面前——那是一个乌木制成的匣子,色泽乌中透红,古朴华贵。再一细看,匣盖由云纹犀角镶嵌而成,上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鹿,正是魏家的族徽——青山玄鹿。
“你的生辰礼,打开看看吧。”青游说。
她生性淡泊,从未曾刻意予我重礼。我略一犹豫,依言打开了匣子,却被里面的东西引得无法移开目光。
只见一把匕首静静躺在匣内:刀柄漆黑如墨,坚致温润;刀鞘简素,无纹亦无字。整个匕首极素也极美,我甚至能想象到挥舞起来时的凌厉破空的样子。
不过,这匕首一看就造价不菲。我将匣子推了回去:“阿秭,这太贵重了,忘忧不能要。”
“你啊,这么多年,依然只在无人时唤我阿秭。既然认了我这个姐姐,又怎么不肯收礼呢?”青游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前两年你年纪小,不讲究也就罢了。今年的生辰可不同,你习武有成,这便是奖励。父亲也是知道的,就安心收了吧。”
一番话说得有进有退,有理有据。我听了心下纠结,更不知如何推拒。
“对了,我给这匕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你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我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
“叫做‘同尘’,”青游笑了,“‘含章无锋,和光同尘’的‘同尘’。”
她像是想到什么,笑得愈发舒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