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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傲徕游·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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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为渡魂者那天起,小尤便未曾想过自己还有必须追溯前世的这一天。她站在无极殿前,突然就想起孟婆转述帝君的那句话来:上天造物时,令人仙殊途,唯有记忆一视同仁,是既残酷又慷慨的馈赠。
那么于她而言,失而复得的记忆算是残酷还是慷慨呢?
她正发呆,青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去吧,我就在此处等你。”
小尤转过身,见他脸上只是平静,便笑了笑,甩开那些无用的心思,迈步进了殿内。
大门在她身后应声合上,站在门外的青城呆了半晌,随后低首垂眸,微微蹙起了眉头。
无极殿内。
帝君坐在案前,神情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小尤上前见礼,他抬了抬手,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来时可见过阿琰?”
小尤想了想,答道:“回禀帝君,青城说殿下一早去了冥府,想是有什么要事处理。”
帝君“嗯”了一声,看上去并未在意。阿琰虽在帝君面前自称“弟子”,但他毕竟是阎罗王,冥府的事,太吾向来是不怎么插手的。
见小尤不时瞟向一旁的了照井,帝君温和道:“可还有什么疑虑?”
小尤忙道:“有帝君在,小尤自然是安心的。只是小尤心底确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说。”
“想问便问罢。”
“是。小尤想问,当初太清仙君下界……究竟所为何事?”
据她所知,除了人间妖邪作乱,破坏天地纲常,需要仙界出手干预以外,诸神仙平日里各司其职,鲜少有下界接触凡人的,更不用说亲历人世了。
即便有什么祸事需要太清仙君去摆平,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托生才对。
见帝君并未回答,小尤赶忙又道:“仙君之事,渡魂者不该妄议,是小尤唐突了。”
太吾摇摇头:“无妨,只不过太清下界之事,刚开始我也并不知情。”
他顿了顿,又说:“百余年前,我同太清二人曾共掌冥府。之后我受封东岳大帝,而她向来闲散,便成了个自在仙。原本仙身多由凡胎经年累月修炼而成,太清却从未经历人世,她的性子看似超脱不羁,实则遇事更易执迷。
“当初她下界,便是为了在奈何桥边偶遇的一个魂魄。”
小尤奇道:“一个……魂魄?”
太吾点点头:“此人命格也是奇特。虽世世显赫、非富即贵,却总因女子断送性命,不得善终。太清遇到他时,他便是因为错信了一个女子,被君王暗算,死于乱军之下——听说那一世,他是个诸侯。”
小尤心想,这听起来怎么像个情种?
“太清翻看生死簿,知晓了他生前之事,也不知何故,决定去帮他解了这‘桃花劫’。只是生死气运,天道已定,神仙不可插手。所以她托生下界,去寻了他的转世。”
小尤忍不住道:“此法也太过冒险了。若稍有差池,怕是会累及仙君修为。”何况还因此有了青游这个心魔。
帝君听了,淡淡道:“何止如此,”他看看小尤,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他走到了照井前,右手在身前一挥结了个法阵。即刻便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法阵中心涌入井中,井口四周顿时光芒大盛。小尤知道了照井已经开启,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这力量虽强,却对她并无压制。小尤回过神来,自觉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短暂的犹豫过后,又往前迈了一大步。
帝君沉静的声音从阵外传来:“小尤,你可准备好了?”
“是,帝君。”
话音刚落,小尤便感觉到了照井中溢出的光芒瞬间穿透了自己的身体,几乎将她的魂识击出体外。下一瞬,那股力量无痛无息地裹挟着她的全部感觉和意识,沉入了深不见底的玄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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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天地昏黑无光。
雨水铺天盖地砸向地面,几乎封住口鼻,连勉强吸进肺里的空气都让人窒息。
不知多少天水米未进的身体,早已麻木地感觉不到饥渴,只能任凭无边无际的寒冷,一寸寸侵占四肢体表。
我大概是要死了吧。女孩想。
麻姑死的时候,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烂疮,脓血顺着席子渗进地里,已经喊不出疼了。小六子死的时候,面色蜡黄,皮包骨头瘦得不像样子,睡过去就没再醒来。
原来我会这样死去,不疼,真好。
最后余下的一丝力气也要离她而去,靠着树干的身子一歪,脑袋便砸在了地上。耳边传来隆隆的闷响,是打雷了吗?连大地也跟着颤动。女孩胡乱想到:我会不会被雷劈死?留一具焦尸可太难看了……
正在意识混沌之时,滚滚车辘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声传来,一会儿近在耳边,一会儿又远隔重山似的。不知过了多久,当她鬼使神差、回光返照地睁开眼时,有限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双鞋子。
这鞋子真是好看又精巧,本该不染微尘,此刻却已沾满泥污。女孩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擦上一擦,却哪里还有半分力气。
眼前一黑,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 ……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梦里我躺在一张软乎暖和的榻上,身上轻飘飘的,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头顶的素帐。只不过刚能感觉到自己手臂在哪儿,那股重似千斤的乏力感又将我狠狠按回塌上。
“你醒了?”耳边响起一道柔和好听的声音。
我十分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一个天仙似的姐姐正站在床边,仔细瞧着我。
“……”
见我不答,“仙女姐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让我死了还能上西天仙境。
“仙女姐姐”轻轻笑了:“你这女娃真有意思,前夜里呆呆盯着我的鞋子看,醒了又呆呆盯着帐顶看,问你话呢又呆呆盯着人看。看什么,我好看么?”
啊,原来这里不是仙境,她也不是天上的仙女。我刚要开口,才发现嗓子干哑得像要裂开。
仙女姐姐——暂时先这么叫罢——便唤人给我喂水。
“你昏倒在阳平山附近,足足睡了三日。若非父亲赶着赴任,我们一家雨夜行路捡到你,你怕是要死在那处了。”
她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支起下巴望着我:“我看你年纪尚幼,如此落魄褴褛,大概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吧?听父亲说,如今战祸已延至渭州了。”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说话时的举止神态,也那么大方贵气。哦,是了,我们一群人确实从北面来,途中饿死的,染疫病死的,被盗匪杀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口中的“战祸”?
“你家中可还有亲人在?”
我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过摇头的意思,不是家中无人,而是实在不记得了。在我仅存的记忆里,便是这样一直跟着大家流落各处来着。
“既如此,魏府也不多你一副碗筷,从今以后你便跟着我,可好?”
当然好,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
我像是怕她反悔似的不停点着头。
“你真是有趣,”她又笑了,“我叫魏青游,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忘忧……”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挤出喉咙,“他们……都这么叫我。”
“倒是个好名字。”
彼时的忘忧,艰辛地活到八九岁,遇到了不过豆蔻之年的魏青游。若干年后,我才从无数诗文杂言中寻到了对她稍好的形容。肤如凝脂,墨发似缎——到底落了俗气;淡如秋水,娴静自若——勉强可以意会罢了。
青游当下将我安置在她的马车中,白日赶路,晚上投宿休息。待我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秦凤路凤翔府。
后来我才知道,青游的父亲是魏府家主,亦是当朝名将魏居延,不久前他刚被封为凤翔府节度使,魏府上下随任至此。青游是家中长女,母亲早亡,她还有一个弟弟,一年前被送往东岳修道。大约是吃尽了颠沛流离的苦,从那时起,我便十分珍惜、百般努力地想要留在魏府,留在青游身边。
那时的我多少有些木讷拘谨,青游却待我很好,教我习文作画,让我唤她“阿秭”。我几乎事事都听她的,人前却不敢僭越。府中上下只当她身边多了一个乖巧懂事的侍女,如此我便很心安了。
但凡是青游教我的,我都尽力去学好。譬如作画,一开始我总画些鸟兽虫鱼给她解闷。后来有一日,青游说:“你看这世间,山川风月虽好,到底是死物,飞禽走兽也有意趣,却不通人性。要我说,人物百态才最值得入画,越是粗陋,才越真切。”
每每青游说出这种话,传到将军耳中,总要摇头叹气地训斥几句。而我自知青游与旁人不同,讲话自有她的道理,从此之后,我便只画人物,不碰山水虫鱼了。
哦,还有——魏家教女虽严,将军却不似常人那般崇尚“女德”。许是因为儿子不在府中,他并不介意将青游当半个儿子培养,诚然不论兵法,却也时常教她习武。不过我看青游总是兴趣缺缺的样子,一柄长剑武成了将军口中的“花拳绣腿”。
原本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进入魏府的第二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我才下定决心代替她认真习武,如此便能护卫左右,危急时可傍身,必要时便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