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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皮格马利翁 ...

  •   他离开时险些打翻了神父的花瓶。月光铺满大理石走廊,如同流动的银。他回到房间时,恩里克早已熟睡,尤金在他身边躺下,夜晚的修道院静如墓场,风从远方吹来,穿过廊下悬挂的陶铃,和他尚未平息的心跳一起砰砰作响。他忆起从前伴他入眠的□□交/媾声,意识到那声响已永久地远离他。他悄悄地挨近了弟弟小而温热的身体,将恩里克的手牵在手心。这让他多少感到了安慰。

      我会成为一名圣乐歌手,他想。此前,尤金从未意识到这是一条可能的路。劳拉巷的孩子们更多将嗓子用于骂架而不是歌唱,谁认真地在街头歌唱只会得到嘲笑。如果留在这里,这就是他的未来,除非他能为自己和恩里克找到一条更好的去路……他的脑海中出现神父微笑的光洁的脸,以及来自心灵深处的、朦胧的战栗,就像人们回忆起一个多年前的噩梦。他才十岁,世界对他来说还远远不够清晰。只是现在他不得不开始想象未来,遥远而模糊的前景已铺陈在他眼前。他试图像个大人一样思考,但仍然下意识地愿意相信好的可能性。这是最简单的选择。

      哪怕故事中的英雄也无法确知何时自己将踏出命运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他与恩里克成为了那些“被选中的孩子”,从此每个清晨都要接受圣乐课。午餐后的时间属于文法学习,他第一次拿起笔,学会辨认那些织就了经文的繁复字符;而午后的时间独属于贝利尼神父,他们在修院后山的花圃中见面,神父坐在樱桃树的阴影下,等待尤金从回廊的另一头走向他。后来他总是梦见花园前的这道长廊,廊柱上攀附着深绿色的葡萄藤,它们是“圣主的枝蔓”,廊下挂着一只只巧夺天工的鸟笼,夜莺,鹂鸟,还有另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悬木边上下跃动,悦耳的啼啭散逸在微风中。梦境的缝隙间,前一刻的他还站在神父面前,后一刻却已置身笼中。他抓着细长的笼条,贝利尼站在不远处,低声与一道幻影交谈:“一只小鹰?没关系,我可以剪掉几根多余的羽毛,然后教他唱歌……”

      他很少去回忆那些教导的细节,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贝利尼对声音有着近乎狂热的偏执,最初他让尤金重复那些鸟鸣,从音色挑剔到音高,直到他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逐渐明白贝利尼从前未尽的话语,这世上惟有一种有生命而可经雕琢的乐器,那就是人声。他设计的发声训练堪称严酷,最初尤金总是过不了多久就开始走神。神父衣领的银纽扣,他一向喜欢闪亮的小玩意儿,神父衣领上的纽扣,鸟笼上光芒摄人的蓝宝石,他真想把它们撬回去给玛达莱娜太太看看,也许这谷粒般细小的一枚便足以换回他和恩里克数年所需的食物。但最轻微的走神也会立即被神父发觉,然后手背上会立即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神父永远是拿着藤条的——就像园丁修剪玫瑰,匠人校准钟表,他下意识的粗口,做小偷时四处游荡的眼神,都在神父密切的注视下无所遁形。神父将这称作他身上固有的“恶”,是与美不相容的罪,如果言辞不能令他改变,那就由疼痛令他记忆。他在夏洛塔和其他客人们的拳脚下长大,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害怕皮肉之苦,但神父深深失望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责打仍会令他瑟缩。藤鞭在盐水中浸过,在皮肤上留下火燎般的伤口,他的手心手背很快伤痕累累。第一次反抗时,他折断了神父的藤条,怒气冲冲地与神父对峙起来。菲利波修士很快闻讯而来,一掌就将他掴倒在地。他骨瘦如柴的身体里掩藏着巨大的力量,对付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无疑易如反掌。“我不太懂对付孩子,”他跪在贝利尼脚下,神父叹了口气,看向菲利波,“还是您有办法。”
      “请不要总让我求助他人,”他和颜悦色地说,“那么,我们再来一遍。”

      疼痛确是最好的缰绳,数日的时间就教会了他这一点。从秋季到夏日,满园草木微苦的香气中,他很快变成了神父需要的模样。他确实聪明绝伦。当他站在廊下唱起圣歌,歌词所吟诵的魂灵随着他的高音在空中迸发。神父闭着眼,手指随着节拍轻轻地敲击着扶手,人声与鸟语一同盘旋回响,甚至比鸟鸣更高亢明亮。不到半年的训练后,男孩的歌声已脱去了劣质的躯壳,令人想起托身白鸽的圣灵,圣主的葡萄园降临在这座庭院中,奶与蜜随之流淌。神父在日光中眯起双眼,他不自觉地伸出手,仿佛要将虚空中的梦想的形象抓到手中。一遍、一遍、“再一遍”,不断的重复练习中,尤金小心地留意着他的神情。他想,其他的孩子也会被这样惩罚吗?他从未在恩里克身上发现伤痕。答案十分明朗:只有他是被神父挑中的,当然也只有他会承受神父的失望,这是特殊的恩眷,他该心存感激……随着思绪抽离,变数也陡然出现在他的声音里,在他补救之前,藤条已再度挥向了他的膝盖。尤金猝不及防地跪倒在草地上,仓皇地抬头,神父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凝望着他。
      “唉,”他听到神父轻轻地、忧愁地叹了口气,“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们还有无穷的时间,而责罚也总是如影随形。有时尤金甚至怀疑神父从中获得了某种乐趣。但惩罚又似乎是理所应当的:《约伯记》中说:“请教导我,我便不作声;使我明白在何事上有错。”那么指引他从错中走出来,又何罪之有呢?即使他已满身伤痕,那也是罪愆的凭证,是偿赎的纪念。困苦和疲乏是应该的,谁能不受苦而得成就呢?教导修士日复一日的言辞播撒在他心中:要谦卑,要感恩,要顺从。这与他在劳拉巷学到的法则不同,但他明白哪一种更能让他避开疼痛。更何况神父待他如此亲切,他本不该有怨言;为了他,神父找来了一种又一种神秘的药剂,以让他的喉咙不因劳累而沙哑;他看向他的目光永远带有十分的期冀,那是他从未感到过的信赖之情;当他轻轻抚摸尤金的鞭痕,他的神情如同那也会使他疼痛。

      他们独处的时间在不断延长,往往会一直持续到深夜。直到月光如水波般满溢庭院,鸟雀都屏息不响,一切终于静止。神父让他靠在自己膝上,夸奖他今日的进步。这一幕将在庭院的回廊下重复一次又一次,永久地留在尤金心中,如同一道咒语:他仰着脸,神父浅碧色的双眼向下凝望他,如同两口倒扣的深井。结语总是固定的,神父问:“你怨恨我吗?”
      “当然不,先生。”
      然后神父会垂怜般抚摸他的脖颈。
      “就像修士们对付一张羊皮纸,要先用磨石抛光它,用白垩软乎它,再用直尺压平它,”贝利尼说,“笔尖刻进纸中,留下墨迹,在书皮上镶金嵌玉,然后人们将称它为圣。就像你和你的声音……这么美,却是一块需要打磨的硬玉。”
      “我明白,先生。”
      然后神父会轻轻地吻一吻他的额头。
      “要记住,众人之中,我独爱你。”他柔声说,“去吧,去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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