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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皮格马利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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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到这种生活开始数月之后,尤金才会意识到它对他的生活造成的另一种隐秘而尖锐的破坏。他回到房间的时间越来越晚,每每已是深夜,其他童僧与修士早已熟睡。这一日,当他推开门,恩里克背对着他,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质问:“你去哪了?”
不用看,尤金就知道他一定撅起了嘴。“和神父在一起。”
这个显而易见的真相没能为他赢得弟弟的谅解。“你们又一起待到这么晚,”恩里克翻过身,怀疑地瞪着他,“总是只有你能在晚上见到他,谁都不知道你们在学什么。”他一下子坐起来,“我想知道——帮我去问问先生——他为什么不教其他人?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见他?”
恩里克爱他爱得如痴如醉,尤金早就知道了,并曾经感到嫉妒。没有哪个男孩能忍心不爱神父,他的文雅风度、体贴入微,比起从前出入劳拉巷的男人们来说,说是天使也不为过。但是——他看着弟弟光滑的手心,一点也不想让恩里克和神父有更多接触。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恩里克推了推他,尤金“嘶”地一声抽回手,捂住了手上新鲜的伤口。恩里克并不是没见过他的伤疤,他问:“即使这样你也想去吗?”
“一定是你犯了错,”恩里克回答,“我会很听话的。”
尤金头一次觉得,也许他对弟弟太过娇纵。 “或许会吧,”他含糊地答道,“如果你马上睡觉的话。”
恩里克在他耳边说:“你保证!”
他太困了,累积的困倦早已席卷了他。尤金拉住弟弟的手,闭上眼睛:“我保证。”
但他最终也没有对神父提起恩里克。恩里克迟迟没有等到神父的召唤,单方面地对他发了几通脾气,发誓再也不和他说话。为此,尤金独自去了一趟后山,用雏菊、鼠尾草和庭院落下的鸟羽为弟弟编了一顶花环。恩里克从小就喜欢这些女孩子的玩具,他果然对这项礼物十分满意,久违地对哥哥露出了笑容。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儿?”鬼使神差地,他问恩里克。
“为什么?”恩里克警惕地昂起头。
“我不知道,”而他不能说出真正的原因,“你想吗?看看外面,换个活法……什么的。”
“我不想。”恩里克严肃地拍了拍他的手,“别再说这种话了。神父不会高兴的。”
对所有孩子而言,这里都是一座避难所,也许只有他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但是他能怎么解释呢?尤金心烦意乱起来:“你为什么这样爱他?”
“难道你不是吗?”
他沉默不语。忽然间,恩里克的神情变得十分陌生,几乎接近讥诮:“噢,你不必——他偏爱你。”
他把花环扔在脚边,走了。
尤金永远记得恩里克最后的表情。后来,他甚至很难想起弟弟更早之前的模样。然而,不止是恩里克一人抱有这样的想法。男孩们的敌意几乎是清晰可见,当他来到餐桌边,所有男孩都会默契地停止交谈。这种孤立并未演化为暴行。修院里的孤儿们像是能感应尤金凶狠的一面,那是污水沟里长大的孩子们野生的特质。尤金并不在乎他们;他从不是友善热情的性格。唯一让他在意的是,恩里克也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同化入他们的行列之中,在餐室时,他不再与自己的哥哥坐在一起了。
他的弟弟无声而迅速地长大了,而将他推离尤金身边的不只是自然。这是一种褫夺。尤金模糊地意识到了。他想,如果人们知道神父训练他的方式……知道那些落在皮肤上的蜡油、藤条,圣周断食期间也不曾停止的罚跪,禁闭,如果人们知道……
即使第二年时,一些男孩消失而一些新的面孔出现——没有人问为什么——这样的情形始终存在,并似乎将一直存在。不善的目光只会投向他,谁敢当面质疑神父的决定呢?修院像一座城堡,而他是这里的国王。菲利波修士是他的猎犬,其他修士也都像活着的木偶。他是无上的领袖,专制的权威,人们提到他的名字时都要鞠躬。而尤金毫不怀疑,神父早已发现了修院中小小的敌对形势,并对加剧他的危机乐此不疲:他有意在人前表现出对他那独特的钟爱,饶有兴致地观赏男孩们为争取他的注意力而相互争斗,仿佛斗兽场的主人看着搏斗的小狮子。但在他面前,神父始终表现得毫无所察。他只是坐在花园中的扶手椅上,漫不经心地修剪着一枝玫瑰。
而尤金的练习每一日都在变得愈发繁重艰难,尤其当神父教给他的不再只是圣歌之后。作为一位作曲家,神父的创作进展得并不顺利,许多时候,他会望着尤金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了某种无人知晓的矛盾之中。新的乐谱从外界而来,每月一次,会有一位骑白马的传令官来到修院,就像经文中的天启骑士。这些曲目的内容大多关于世俗的男女情爱,让尤金想到多年前劳拉巷中传唱的淫词艳曲;而修士的生活难道不该以贴近神爱为至高的目标吗?歌词中的人名则从未在圣经中出现,也不像是普通人的名字,他们是狄多、埃涅阿斯,是巴库斯、阿里阿德涅和忒休斯,要在很久之后,尤金才会了解这些神话人物与那些暧昧的真实意义。这些世俗的歌与其他修士的教诲大相径庭,他在教理课上将所有经文倒背如流,熟记每一位圣徒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一日比一日更接近神;在午后,他却歌唱异教、偷情与背叛。经文与歌词间的冲突开始令他痛苦,而神父年复一年的教导早已教会他如何克服这些无用的情绪:要克制。困惑毫无用处。他学会封闭自己的思维,将一切疑惑压在心中。当压抑成为习惯,他很快发现,这的确会让一切容易许多。
闲暇时,他会爬上后山的橡树,坐在枝桠上记背修辞与变格——每个孩子都被要求掌握三种圣经语言,有时则眺望远方。他看见远处村庄袅袅升起的炊烟,山下巡逻的护卫兵,药圃里的风茄、苜蓿与罂粟,还有一簇簇仿佛无穷无尽的深绿色树梢。有时会有鸟儿停息在他身旁,从前他向夜莺学习歌唱,如今已很少有鸟雀能发出比他更美妙的声音。他们像对话般交换歌声,引来林间的鸫鸟与乌鸦,不同的是,它们可以在风起时离开,而他似乎永远不行。生活似乎是一成不变的,又或许是噩梦只在人们不备时来临。
*
十三岁时,他开始声名远扬。最初是附近的村民,然后是梅索拉镇的居民与领主,他们在每周日早早上山等在修道院前,只为弥撒开始时能占据一个前排的位置。圣司提反修道院的唱诗班是他们目光的中心,对人们的吸引力甚至超过一周一次的崇拜本身。唱诗班的领唱,那位纤细修长的黑发少年,人们在私下里叫他“夜莺”,这些小地方的农民与匠人们也很难找到第二个比喻来赞美他美妙绝伦的声音。他在弥撒中为人们演唱《信经》,声音清冽悦耳如同溪水,令人想起神话中的宁芙与牧神,轻而易举地令人沉醉,如同被暖洋洋的熏风拂过。即使在弥撒结束之后,人们回到酒馆中,一时议论的仍是那位小少年的歌声。直到有人大声地叹了口气,说:“珍惜当下吧!明年,或者后年,就是神也听不到啦……”
众人向开口的人看去。说话的是镇上的老人,一位年长的金银匠:“六七年前,修院的首席也有一副了不起的喉咙,人人都说他是个天才,”他灌下一口香料酒,“但是没过多久,他就长大了——变声了!他再也没有领唱过,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最好的歌声是神给孩子的礼物,一到年龄就被收回。人们摇头叹息,又觉得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美好的事物大多如此,使悖逆规律也像是对神的不敬。
但是这一天的到来,比所有人想象中都更快。圣历八十三年,埃斯特大公莅临修院。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