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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花开几重再嘉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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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姑娘,听说园子里的鸢尾花开的可漂亮了,奴婢陪您去瞧瞧吧。”
叶长曦停下手中的针线,缓缓抬起眸子,目中一片黯然:“昨儿下了雨,就不去了罢。”她又低下眸子,丝线轻轻穿过锦帕,接着道:“免得新泥污了绣鞋......”语气极轻,像是道与自己听。
1
乾定十八年。
“这个放花厅。”
“摆糕点的盘子要用白玉盘,快些换掉。”
......
侯府上下一片忙乱,太夫人沈氏亲自盯着晚宴的安排,今日是宁越侯叶黎回京的日子,儿子镇守边关三年未归,圣旨传召叶黎回京的那日沈氏喜极而泣。
入夜,新月悬枝头。
叶长曦对镜梳妆,轩窗外的夜风划过,掀起她鬓边的碎发。三年了,哥哥终于回来了。镜中红颜倾城,浅笑倩兮。
“长曦。”
屋外一声轻唤,叶长曦闻声一顿,随即跑出屋去,见到叶黎时不顾礼数地钻进他怀里,声音染上几分哽咽:“哥哥——”
满腹思念终是化作一句欢喜掺杂着苦涩的轻唤。
叶黎宠溺地揉揉她的发心,道:“母亲备了宴席,哥哥接你一道过去。”说罢,他蹲下身躯,笑道:“上来,哥哥背你。清晨落了雨,莫让新泥污了绣鞋。”
叶长曦垂首瞧着绣鞋上的鸢尾花,心下一片欢喜,不禁轻笑。许多年了,哥哥仍当她是小姑娘。
2
叶家世代武将,叶家男儿常年镇守边关,四年前老侯爷为国捐躯,叶黎便是那时袭的爵位,彼时的他年仅十八。老侯爷丧期过后,叶黎便赴身沙场,驻守边关,一去便是三载。
书房中,叶黎传了副将商讨政事。
“此番回京,一则是为着朝中局势,太子与七皇子的对峙日益剧烈,皇上需要我手上的兵权稳住局面。”说着,他的神色冷了几分,眸光暗了暗,接着道:“二则......”
“侯爷,姑娘让奴婢来问,园中的秋千几时能扎好?”小丫头在书房外传话。
叶黎闻声望向窗外,阳光洒在窗沿上,那兰草的影子随风飘摇,他的神色也恢复了一贯的温和。
“你且回去吧,改日再议。”此话是对副将说的。
叶长曦到园子里时,叶黎正站在水榭旁的秋千架下,秋千两侧开满鸢尾花,一阵清风拂过泛起满园芳香,叶长曦只觉得此刻的叶黎有些耀眼。
“长曦,过来。”
叶长曦坐在秋千上,任风在她耳畔划出丝丝喧响。
叶黎在她身后轻推秋千,树荫下,她的笑颜让满园春景都失了颜色。
“哥哥,岁月静好,能得几时?”
“长曦放心,有哥哥在,定然许你一世安稳和乐。”
3
乾定十九年。
春日的脚步随着和风新柳悄然而至。
叶长曦坐在菱花镜前,太夫人沈氏为她绾着发髻。
今日是她的笄礼,绾髻是最紧要的,沈氏一早便为女儿备好了青玉发簪,可看到叶黎为妹妹亲手雕刻的龙骨木镶血玉簪时也是不禁赞叹,到底是儿子的心思更胜一筹。
笄礼一过,来叶家登门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叶家姑娘的相貌性情在尹都是一等一的好,且有侯府的门第和手握兵权的兄长。一时间,叶家门庭若市,往来宾客络绎不绝。
这日,沈氏唤了叶黎商议此事。
“长曦到了年纪,也该寻门亲事,我瞧着李家公子人品极好......”
“李家门第太低。”
“那刘国公家的小公子呢?”
“后院太乱。”
“如此,王家公子倒是清贵。”
“王家三郎相貌不好,怎配得上妹妹。”
“那......”
“阿娘,妹妹年纪尚小,无需着急,且慢慢看罢。”
沈氏端起茶盏又放下,道:“过了笄礼便不小了,你这做哥哥的也上心些,我也想再留她两年,可年纪大了如何还能再寻到好人家。”
叶黎一挥手,笑道:“若寻不到,我这做哥哥的还养不起她一辈子?”
沈氏手一顿,垂下眼睑掩去一瞬间的错愕。
叶长曦近日在房里闭门不出,她坐在房里练字只觉得心口闷得慌,却不知是为着府中宾客过多亦或是其他。
叶长曦才不顾什么刘公子李公子,她不想嫁人。想到此处,她便又想起那日在水榭旁见到哥哥时的场景,身姿卓然,笑容如玉,这世间岂会有男儿胜过哥哥?
“这些......”
“这个地方不错——”
听到屋外隐隐有喧闹声,叶长曦出门去瞧。却见叶黎挽起衣袖在墙角栽花,叶长曦不禁失笑。
“见你整日闷在房里,便将园子里的鸢尾花移了些来,如今正发芽呢,等到夏日便会收获满庭芳香。”叶黎抬手擦擦额角的汗珠,笑道。
叶长曦想叶黎走近,拿出手绢替他将汗珠细细拭去,俏皮道:“既如此,那今日栽不完这些,晚饭便别想了。”
叶黎失笑,染了泥土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妹妹的鼻尖,宠溺道:“愈发霸道了。”
“长曦,你放心,若你不愿嫁,便是圣上赐婚哥哥也会替你挡回去。”
叶长曦忘了哥哥后来说的话,却清楚地记得那日她的眼睛酸涩的厉害。
4
春末夏初之际,宫里赐婚的旨意下来了,却不是为叶长曦,而是为叶黎,许的是张老将军家的嫡女——张芸儿。
这场赐婚不过是皇上为拉拢叶黎稳定朝廷罢了,张家只效忠历代君王,不会被皇子拉拢,一场联姻便能解决兵权之事,皇上自然不会吝啬一道赐婚旨意。
叶黎接到圣旨时只问了句张家姑娘性情如何,传旨的内侍笑道:“自然是极温婉的。”
叶黎心下宽慰了些,于他而言,娶谁都无甚分别,只要性情好能善待长曦便好。
这些年他迟迟未娶,一则是身在边关,二则是怕娶的妻子无法善待长曦。如今圣上赐婚,他不能拒,只要待长曦好,娶了便是。
叶长曦得到消息时她正在煮茶,不知是否惊讶宫里赐婚,竟失手碎了瓷壶,滚烫的茶水尽数浇在一双玉足上。
叶长曦疼的直落泪,可她却分不清是伤口疼还是心疼。
“为何我是叶长曦?为何你是叶黎?”她闭上双眸,轻轻呢喃。
叶长曦伤了足,本就不大出门的她性子愈发清冷了。除了叶黎与沈氏来,她会笑一笑,素日里一句多余的话也是没有的。
入了秋便是叶黎与张家的婚事,叶家沉浸在娶亲的热闹喜庆中,唯有叶长曦的院子清冷的格格不入。
婚仪前夜,叶黎照常来瞧叶长曦。
叶黎最近的气色好了许多,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今夜月色极好,群星璀璨,偶有几声蝉鸣,听来倒也悦耳。
二人坐在院中,久久无言。
“长曦放心,张家姑娘性子好,你与她定然相处得来。”最终还是叶黎打破沉寂。
叶长曦望向明月,浅浅一笑:“哥哥说好,那便是极好的。”
两人说了会子话,叶黎起身又叮嘱了几句便要离去。
“叶黎。”
叶黎顿下脚步,微微一愣,这是长曦第一次这般唤他,他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两个字能被唤得这般好听。
他转身,双目对上叶长曦的眸子,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此刻竟是含了化不开的忧伤。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心口一痛。
“若你不是叶黎,亦或者我不是叶长曦,你......还会待我这般好吗?”
叶黎一早便察觉到叶长曦今夜的反常,却只当她是忧心张芸儿不好相处,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叶黎的思虑落在叶长曦眼中便是沉默不答,她忽然笑了笑,恢复一贯的神色,道:“哥哥明日新婚,回去早些歇息。”
“长曦,哥哥永远是哥哥,会护你一世安稳的哥哥。”
夜风拂过,红叶在空中飘零缱绻,桌上的茶香在风里化开。
5
张家姑娘进门后克己复礼,言行有道,博得阖府上下的赞誉,沈氏对这个儿媳也是十分满意。
叶长曦不大出门,却也听说了张氏的事迹。张氏如此贤惠,她却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这样温婉识大体的女子,哥哥定然是喜欢的。不然,她怎会听说哥哥会陪她坐在秋千上,还会在下朝回府的途中为她带铺子里的糕点。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些待遇,从前是她独享的。
叶长曦自嘲一笑,张氏是哥哥的发妻,哥哥待她好难道不是应该的?
“妹妹,早起听婆母说你染了风寒,可有叫郎中来瞧过?”午后张氏来看叶长曦。
叶长曦笑道:“劳嫂嫂挂记,郎中瞧过了,不打紧。”
张氏拉着叶长曦的手,道:“那便好,我带了些补药,妹妹身子弱,合该好好补补才是。”张氏让丫头呈上她带来的东西,笑道:“还有些果子,是侯爷晌午从南街带回来的,听说妹妹喜欢吃,我便尽数带了过来。妹妹尝尝,若喜欢我明日再送些来,侯爷日日都买,妹妹莫要客气的好。”
叶长曦盯着那些果子,唇边挂着笑意,鼻尖却泛起酸涩。
转眼到了冬日,昨夜落了薄薄的雪。丫头们说园子里的红梅开了,叶长曦也觉得屋里闷得慌,起了兴致到园子里去走走,哥哥扎的秋千许久没坐了。
走了半晌没瞧见秋千倒遇着同一群贵夫人赏梅的张氏,张氏瞧见叶长曦便拉她一道说话:“妹妹来的可巧了,我们正想在水榭旁开个花圃,折些红梅插起来,那片空地可以收拾了设宴赏梅,妹妹同我们一道折些梅花罢。”
叶长曦不禁生疑:“水榭旁的空地上不是有一架秋千吗?如何设宴?”
张氏笑道:“妹妹久不出门便不知道,前些日子我瞧着秋千无人去玩,那空地有别的用途,侯爷便将秋千拆了。”
“拆了?为何要拆?”叶长曦推开张氏的手,却不料雪天路滑张氏竟摔了一跤。
叶黎赶来时,叶长曦被沈氏罚站在门外。
叶黎进院瞧见独自站在雪地里的叶长曦,伸手拉她进了屋,见她手冻得冰凉,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道:“阿娘,雪天路滑,夫人摔了许是丫头不当心,怎的责怪妹妹。”
叶黎将手炉放到叶长曦手中,安置她坐下喝了姜汤才传郎中问话。
郎中回道:“夫人有喜了。”
6
沈氏原就十分满意张氏,如今张氏有孕,地位更为金贵。叶黎军中事务多,顾不上家中,沈氏却将张氏照料的极好,对她有求必应。
那日叶长曦在屋里刺绣,沈氏来看她,同她说要将她院里的鸢尾花除了。
“你嫂嫂不喜紫色,鸢尾花一开满院蓝紫,她还如何安心养胎。”
针尖扎破了指尖,叶长曦放下绣帕,问:“阿娘,嫂嫂不来我院里便是了,那是哥哥种的,为何几朵花都不留给我?”声音染上了几分委屈。
“除掉那些花也是你哥哥的意思。你是阿娘的女儿,阿娘是为你好。你年纪到了,盛家公子人品贵重,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才是。”沈氏紧紧攥着帕子,她终究得狠下心泯灭女儿不该有的念头。
叶长曦站在一旁,瞧着方抽出牙的鸢尾花被人挖出来,她的心仿佛被人和着这泥土挖走一块,生疼生疼。她仰头欲将泪水停在眼眶,却被耀眼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仿佛哥哥为她挽起衣袖种花那日也是这般晴朗的晌午。
叶长曦病了,病情来势汹汹,沈氏着急了,她只想让女儿想清楚,却不想让她过得不好。
叶黎,听到妹妹病了扔下军务便赶了来,他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看诊,太医说她是忧思过度加上染了风寒才病的。
叶黎坐在她身旁,遣退仆役,就这样静静地瞧着她。他似乎已经许久未和长曦好好说过话了,近半年军务多,他也再未陪她坐秋千,也未给她带南街的糕点,院子的鸢尾花也不知怎的,如今竟还未发芽。
张氏有孕他并无过多喜悦,长曦病了他却心急如焚。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能牵动他所有心绪的人只有长曦。
叶长曦醒后很平静,平静到似乎忘了鸢尾花一事。
她轻轻道:“哥哥,盛家很好,阿娘觉得他可堪托付,我愿嫁。”
叶黎从她院里出来时只觉得心口堵了什么般难受,什么盛家公子,便是皇子太子也是配不上长曦的。
叶长曦的身子渐渐好转,叶黎却越发忙了。
叶黎无意间发现,张家已暗中投靠太子,只是他无意掺和这些。
北方蛮夷在叶黎回京后趁机来犯,如今已侵占三座城池。皇上下旨,命叶黎重返边关,镇压蛮夷,夺回失地。
叶黎离京前夕落了雨,入夜他去瞧叶长曦,却见她还在阿娘那儿未归,又转道去沈氏院里。他在半道便碰见独自撑了伞站在水榭旁的叶长曦。
“长曦。”叶黎走近,几经犹豫才开口:“等哥哥回来。”他生生将“哥哥带你去边关。”改成了“等哥哥回来。”
叶长曦点点头,道:“哥哥,多久长曦都会等你。”
“上来,莫让新泥污了绣鞋。”叶黎蹲下身子,如儿时一般,背她回去。
7
边关传来消息,叶黎带军去追败军却中了埋伏,被围困在山涧。皇上派离边关最近的张家军前去营救,可大军竟被一场大雨拦了去路。
“请张将军出兵救哥哥,嫂嫂要什么,长曦都给。”叶长曦跪在张氏面前,恳求她。张家八万大军岂会被暴雨所困?不过是张家有所要挟罢了。
张氏一笑,道:“阖府都知晓侯爷是养子,可笑的是,侯爷自己竟然不知。”
“他不是叶家的骨肉却袭了叶家的爵位,你为了不让他背上欺君的罪名甘愿做妹妹也就罢了,可你偏偏生了不该有念头。”
“我嫁的夫君,心里头最要紧的人只能是我。”
“叶长曦,我要你的命。”
张氏再无往日的温婉,面目狰狞狠厉。
叶长曦回到院中便闭门不出,直到一月后边关传来叶黎得救的消息。她拿起锦帕,绣着那朵绣了一半的鸢尾花。
“姑娘,听说园子里的鸢尾花开的可漂亮了,奴婢陪您去瞧瞧吧。”
叶长曦停下手中的针线,缓缓抬起眸子,目中一片黯然:“昨儿下了雨,就不去了吧。”她又低下眸子,丝线轻轻穿过锦帕,接着道:“免得新泥污了绣鞋......”语气极轻,像是道与自己听。
叶黎是接到叶长曦的丧讯赶回家的,入府便是满目白绸。
他的长曦就那般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安静的不像话。
乾定二十一年。
太子逼宫被擒,张家与太子暗中往来的密信被人搜了出来,张家满门抄斩,张氏一夜间疯了,只余下一岁的女儿。
叶黎走进叶长曦的屋子,半掩的妆奁中叠放了一块锦帕。
上面绣着鸢尾花,附上两行小字:
望月折柳聆雨声,予君双鲤拭啼痕。
北关珍宇无蝉唱,花开几重再嘉辰?
叶黎攥紧锦帕,泪水猝不及防地夺眶而出。
长曦,哥哥为你报仇了。
兄妹又如何?夫妻又如何?我只求一个你。
长曦,哥哥许你的一世安稳,终是食言了。
长曦,我种了满园鸢尾,你回来瞧瞧,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