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番外一:阿渡 ...

  •   阿渡抱着身受重伤的顾剑沿着宫城一路往外走。东宫早已乱成一团,无人在意这两人的去向。
      顾剑抱起来,比想象中要重。阿渡不清楚自己何来一身力气,能抱着他走上这么老远。已到街市上,天才大亮。路边偶然几个赶早出城的人,形色匆匆,却也不时睇来奇怪的眼神,终究无人敢问。双臂麻木多时,她已经抱不住这个男人。好几次滑落,又总在即将脱手的最后时刻堪堪接住。
      她记着他救她,每次都拼尽全力的模样。尽管那其实是为了另一个人。
      但救了,就是救了。
      阿渡从来恩怨分明。
      此刻阿渡却有几分糊涂。
      他曾拼尽半数功力救她一命。今天,换她以一己之力救他出火场。怀中躯体尚温热,他还活着。也还能继续活下去。她就算还清了吧。
      还清了吗?
      怎么到还清的那一刻,心中仍旧痛楚不堪呢?
      不知不觉就走到米罗的酒肆。她终于认得了。这条街巷,早晚区别很大。但她还是认出了米罗酒肆的望子。那上面的纹路,总让她想起突厥人的战旗。
      战旗。
      她早已力竭,全凭一口气撑到现在,此时看到那高高挑在店外的酒旗,不知怎么,脑海里窜上兄长紧紧握着刀的双手,成片成片的暗红刺心极了。她整个人像被利刃层层肢解,喉头一舔,便如枯叶萎地。
      巨大的闷响并没有惊动太多人。此处虽是闹市,早晨却没什么人。因此米罗店里的伙计发现阿渡的时候,还没引起过多注意。
      他们把这两个人悄悄拖进店里藏了起来。一看就惹了不小的事,照说要么不管,要么报官。但米罗出来一瞧,道阿渡姑娘是熟识的,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又见同来的男子生了好一张俊俏的脸,即便身受重伤,衣衫褴褛,依然能看出些不凡气度来,索性送佛送到西,请了个郎中来治伤。幸而二人多是火伤,便说店中厨房起了火,烧着了两个伙计,郎中虽起疑,到底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连敲带打,又许了重利,总算蒙混了过去。
      阿渡醒来,米罗端了清粥来,一个劲笑那郎中昏聩,治了病都没瞧出来伤患是个姑娘。又说了好些话,才又蝎蝎蛰蛰出去了,关于她和顾剑的事,倒是一句都没问。
      阿渡慢慢喝了粥,腹中温暖,人便多了几分力气。她的衣裳已经换过。是米罗找来的伙计的衣裳,说新不新,说旧不旧。略大了几分。虽是粗布,但她嗅着那上面浆洗后的味道,心中竟奇迹般的熨帖起来。
      她想起身活动活动,四肢仍旧酸软,浑身无力,随意牵动一点儿半点儿的都疼得厉害。
      但她只是稍微适应了一下,仍旧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她犹豫该不该去瞧顾剑。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顾剑躺在另一张榻上,同她隔了一个残破的屏风。这是米罗酒肆里堆放杂物的房间。平时没什么人来,官府也搜检不着,藏人最合适了。
      她一停住,恍然便听见了顾剑细弱的呼吸。不知怎么,一愣神,她又走回了榻边,坐下想着什么,一时出了神。手不自觉就想摸头发,才想起来大火烧了头,头发剃了一部分,此时正贴着烫伤的膏药。
      双手无处摸索,腰间也没了金错刀,心中不定,整个人烦躁起来。
      也许她该回东宫去。
      小枫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她是她的影子。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相互依靠着的两个揉碎了的残破的影子。
      她一想到小枫,那些疼痛就涌上来。
      习惯了,麻木了,连灵魂都一直冷硬着。
      千年不化的冰雪也没有这么冷这么硬吧。
      但她可以活着了。可以活下去了。
      可以看见别人的笑意盈盈,活下去了。
      她是很想痛哭一场的。
      但终究没有。不知为什么。三年了,竟一滴眼泪也没有。
      她想着,又涩然笑起来。
      其实她所以为的笑,不过只是牵动了一点嘴角罢了。
      毋宁说只是一丝暗涌的情绪更贴切。
      她出神的时候,顾剑忽然呓语般轻呼了一声“快出去……”
      很轻很细碎的一声,像是刚滚过喉头就被咽下了。但阿渡还是听清了。
      四面都是大火,顾剑中了箭,钢箭许是淬了毒,他拔了箭,咽下几粒清毒的药丸,大火便烧到眉睫之上,已然没有出路了。浓烟将人呛得不十分清醒。见她来,却一个劲重复要她出去。他的嗓子被烟熏坏,连说了好多遍,整个大殿都着了火,哔哔啵啵响着,她实在听不清。他最后着急了声嘶力竭吼起来,她才终于听懂了。
      她要带他走。他不肯。
      她还记得那样绝望的笑意。明明疼的呼吸都轻了,还是要她出去。
      “你以为你带着我就能出去吗?李承鄞只会连你一起射杀。”
      绝望,又轻蔑。像是早已料到结局。
      她忽然明白,连她都能看出破绽的计谋,顾剑本就是来送死的。早已料到,却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死心。
      “所以,你快走吧。快出去……还……来得及。”
      像现在一样,听得非常清楚。以至于四肢百骸都僵硬,忘记应该怎样松懈才能有一点缝隙使自己活过来。
      她始终没能忘记他是顾剑。正如无法忘记李承鄞就是顾小五一般。
      发生过的事情,怎么能够忘掉?心中刻着仇恨,除非……死去的人活过来。
      但她还是站起来,走到顾剑榻边。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光是看上去,就知道经此一劫只怕武功已失了大半,即使能活命,大抵再难如前了。
      她看过英雄末路的故事。心中忽然起了悲悯,不知道自己救他,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但她不肯继续往下想了。
      顾剑总是身穿白衣。米罗店里伙计的衣裳却绝计不会有白色,换给顾剑的这一身,便是黑色。衬得他越发苍白。双手交握,面容平静,倒有几分乖巧,和着周身温儒的气息,像平常人家的公子。
      便简简单单做一辈子温润公子,不好么?
      可惜他姓顾。
      ……
      顾剑醒来,已是七八日以后了。
      阿渡终究还是没有回东宫。
      米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很聪明的没有过问,便是外面的消息,她也像是谈天一般,轻飘飘随口说来听听似的。
      “最近官府像是在找什么人,一听描述就知道是找你!”
      阿渡听了,仍旧喝碗里的热汤。水汽氤氲,米罗看不太清她的神情。但觉得透过那些水汽,阿渡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睑倏然又落下,像是不放在心上。
      “但既然没有明发告示,我便是什么人也没见过!”米罗笑起来,移开那破屏风,看着顾剑道:“官府倒是没提他。”像是颇为遗憾似的。
      阿渡安静地听着,向来沉默,在米罗的聒噪下,显得更沉默了。
      米罗念念叨叨,前院有人来叫,她才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身艳丽的衣衫消失在门口,阿渡走过去合上门,便听见顾剑一声闷哼,动了一下。
      她走过去,便看见顾剑一双黑眸子里满是迷茫之色。她倒了杯温水,扶他喝下。又喂他吃了些冷粥。重新躺下时,阿渡一抽身,便听他又是一声闷哼。许是扯着哪一处的伤了。米罗开的是酒肆,没什么良药,又不敢请太高明的大夫。养了这些天,虽说伤口已有收敛之象,此时醒来,周身都疼得厉害。
      阿渡想起东宫的灵丹妙药。但她始终没有真正动步。好似只在心里想一想,这件事便可算为他做过了。不麻烦,没有牵就,也不拼尽全力,好似如此便能各自相安。
      阿渡的伤势并不严重,这些天来,结痂的结痂,就连剃掉的头发,也能摸到一层坚硬的青茬了。似乎一切都在平静日月的来去之中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对小枫的惦记逐渐变成如疼痛一般,剧烈而又平淡起来。她不刻意去想,也不刻意忽略。好像光凭着一腔沉默,就足以对抗全世界。
      顾剑醒了。像是一个豁口,打破了她内心的麻木与平静。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她的沉默已经不能自在,她又开始考虑离开的事情。
      何去何从是个艰难的问题。
      东宫……她不想去。
      同从前不同,她甚至有点放心小枫待在东宫。
      男女之间的情意,旁人看得最是清楚。小枫逃过了一次顾小五,但她终究没逃过命运。
      她看着小枫又一次全心全意爱上李承鄞。
      说不上应该作何感想。
      阿渡很少有自己的想法。
      或者,三年前其实她已经死了。之后的每一天,她只是跟随小枫的影子。
      但人的心,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已经碎了,死了,枯槁了,却还是没忘记心动和爱。
      好似山野无论如何枯黄,春风要过境,总是抵挡不住的。
      何况……阿渡陡然想起,今年,她也才满十八。
      忽然就落了一滴冷泪。砸在自己手背上,吓得阿渡手足无措,心一下子仓惶起来。
      顾剑醒着,周身的疼痛几乎使他没有精力想旁的事情。两个人都沉默。只能偶然听到衣料摩擦被褥的细碎声响。或是杯盘勺碗碰到一起,那清脆的一声叮当。增添着热闹,也增添着心慌。
      天气逐渐炎热。顾剑慢慢好起来,能够自己行动了。
      这日阿渡醒来,便见顾剑穿戴整齐,抱着那把佩剑坐在榻上出神。隔着破旧的屏风只能看到一些影子,但阿渡分明知道他要走了。
      毫无意外。心底又觉出不真实来。她彷徨着,屋外传来几声暗淡的蝉鸣。
      要道别了吗?
      阿渡沉默坐在一边,像是等着顾剑开口说点什么。但又像是凝神听那蝉鸣,对这准备良久的告别毫无知觉一般。
      二人俱是沉默,彼此无话。唯有屋外的蝉鸣,有气无力充盈着所有触觉。
      不知什么时候,蝉鸣停了。屋里静得令人心惊。
      顾剑忽然起身。往外走去。他又换回白色的衣衫。在门前一晃,便似融入了夏季屋后的浓阴一般。一切都变得了无痕迹。
      阿渡呆看了很久。直到日影完全退出。她才起身,绕过屏风瞧见整齐的被褥之间,搁着顾剑的佩剑。就好像……这个人还会回来一般。
      但旁边放着一只锦盒,一对白玉鸳鸯佩静静搁在里面,一张小笺,写着四个字:唯望君安。
      阿渡凝神看了一会儿。她拾起剑,收了玉佩小笺。径直往东宫而去。
      彷徨,犹豫,踟蹰。多余的爱恋。一切都了无痕迹。
      她知道顾剑从此彻底死了。
      她也终于彻彻底底只是一抹暗淡的影子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番外一:阿渡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