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番外二：小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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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微弱的光芒看上去非常温柔静谧，像是天上落了一颗暗淡的星，不起眼地藏在草丛里。
我喜欢萤火虫。
但在西凉，萤火虫其实并不常见。要水草丰茂，要牛羊成群。天宽地广，放眼望去一盏灯火都不见。这时候穿行在繁密的草原上，运气很好才能惊扰出一两只萤火虫来。它们小心翼翼倏然飞起，蜿蜒盘旋之后再次轻轻落回草丛，在黑暗中一闪一灭。往往是盛夏，会发光的小虫子使草原变作天空。躺下就像躺在银河的水里。
就这样躺着，四周寂静，唯闻风声。眼眸半睁半掩，偶然淡漠的光亮划过，懒怠分辨那是萤火还是星光。呼吸之间萦绕着草原的味道，随风来，随风去。半梦半醒之间。
“小枫。”
谁在叫我。
“小枫……”
我轻声回应着，但那声音渺渺，一遍又一遍温柔而又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小枫……”
像阿娘叫我回家，也像阿爹怪我惹他生气，又像阿翁唤我去骑马。
“是谁？”
我睁开眼睛，草原上起了雾，方才的星光全不见了。萤火虫也飞走了。脚下的土地变得绵软，像踩在棉花上。
那声音仍在，一声比一声急切。
“小枫！小枫！”
被这声音搅扰得心神不宁，仿佛晚一步就万劫不复，我发足狂奔起来，向着那声音所来之地。
我分不清方向，眼前全是雾，全是雾！幽幽杳杳。
“小枫！”
一声更比一声迫切，像是兽类濒死的哀嚎。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无人回答我。
浓郁的雾气里渐渐响起金戈铁马的动静，我拼命往前奔去，一面突厥战旗陡然闪现，赫失骑着战马奔来。
“赫失！赫失！快停下！我是小枫！快停下！”
他不理我。奔得近了，我才瞧见他衣襟上全是鲜血。
我大惊失色，大声喊叫起来：“赫失！你受伤了！你快停下！”
他还是不理我，我着急了，奔过去要拽那匹疾驰的马。到了近前抬头一瞧，马上的人竟然变成了阿翁！
“阿翁！你怎么了！”
我去拽他的衣襟，摸到一手血腥，阿翁忽然从马上摔下来，如一堆烂肉般滚到了地上。
我慌忙爬去扶他。
“阿翁！阿翁！”
他闭着眼睛，神情像是笑又像是哀戚到了极点。一些鲜血流出来，在他的身下蜿蜿蜒蜒，像爬出了无数条小蛇。
“阿翁！止血！我们止血！”我慌忙去掏止血的伤药。我记得我带了很多，明明就放在怀里，此刻却怎么也找不到。
阿翁的血慢慢汇到一处，像一条微小的河流。耳边忽然响起李承鄞的声音来，他近乎怒吼地说：“你阿翁死了！”
死了？
我陡然停下在衣襟里翻找的手。恍然想起东宫里阿翁的战甲。
阿翁死了！
无数眼泪涌出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阿翁……”天地之间只有我的哭声。孤零零的，凄厉的，无助的，痛彻心扉的。
方才那些鲜血都没了，阿翁也不见了。黑暗里只剩下一只萤火虫慢慢飞着，鹅黄色的亮光颤颤巍巍闪着，像一盏风中将灭将息的烛火。
“阿翁！你要去哪里！”我忙起身去追那明明灭灭的萤火，浓雾里忽然闪出一个人来。我一见那身白衣，就认出是顾剑。
“师父！你快救我阿翁！我求你了！”
然而顾剑不理我。他连佩剑也没拿。形单影只站在风里。风卷起他的长发，鼓起他的衣襟，像是一缕轻飘飘的影子，摇摇欲逝。
怎么如今都要离我而去？
我又哭起来，冲他的影子大声喊到：“师父！顾剑！你为什么不等我！”
这话似曾相识，倒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再回神，那影子已经渐渐消失在雾气里，变得模糊不清黑漆漆的一团。
“你要去哪里？”
我问他，他不答，好似去得更快了。
我奋力追他。穿过那些雾，这条影子似乎又在眼前了。
“顾剑！”
好容易跑到近前，我一下拽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里？你怎么不理我！”
他忽然回过头来，一下子变成了李承鄞的样子。
我大吃了一惊，道：“顾剑呢？怎么是你！”低头一瞧，那半截袖子上竟也是鲜血。
“李承鄞！”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变成苍白。
我忽然想起他中剑受伤的事情。
“李承鄞！你别动，我去叫太医来救你！”
但他死死拽住我的胳膊，不许我走。我正焦急万分，他又忽然笑起来，毫无血色的面容忽然挂上这笑容，叫人觉得分外可怖。我尖声叫喊起来，他忽然起身，摔下一团白色的物什，在地上碰出一声闷响。
我定睛一看，竟是白眼狼王！狼王的嘴还咬着李承鄞一条腿，而他居然还在得意地笑。
巨大的恐惧瞬间卷裹了我满身，我起身想逃，李承鄞拼命拽我，不肯放手，我急了，猛力一挣，眼前的景象忽然全变成萤火虫，哗一下四散开去。
李承鄞没有了，雾气似乎也散了。我站在满是萤火虫的草丛里，只看见非常遥远的河岸边，一个美貌女子牵着一双小儿女若隐若现。
“阿娘！阿娘！”
小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响着，一声叠过一声。
“阿娘…！”
“小枫！”
那个飘渺又温柔的声音再次出现了，和小孩子的声音混成一片。雾气慢慢散了，一片斜阳洒过来，将整个河岸染成金色。
“小枫！”
声音越来越清晰，竟是李承鄞！
抬眼再看，河岸边果然现出一个黑袍金龙的影子。他一声一声温柔又急切的唤着：“小枫！”
我正要应声，不想那美貌女子已经迎了上去，像是赵瑟瑟。我满心焦急，难道他们连孩子都生了么？
“李承鄞！”我大叫起来，女子听见了似的忽然回过来，竟是…我自己的脸！
我心中大惊，急切要去看清楚，耳边忽然又是一声“小枫！”
吓得我猛一睁眼。
“醒了？”
转头去看，李承鄞和阿穆正一脸焦急伏在榻边。
清云殿若有似无的椒芷香气浮来，我看着账上描龙画凤的纹饰，只感到浑身大汗淋漓如骤雨初歇。
“阿娘…”还不懂事的朝阳忽然含混地吐出这两个字。两只粉嫩的小拳头正拽着被子。
我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伸手把她抱起来。永娘递了水来，我捧着喝了一些。
李承鄞忽然到：“永娘，带公主皇子出去玩。”
阿穆在一边撇撇嘴，很不情愿看了我一眼。我慢慢笑起来，没说话。
众人都出去，李承鄞拿着帕子帮我擦汗。
“不过午睡了一个时辰，怎么出了这么大一身汗？”
他的言语里满是忧惧。
我要起身换去身上汗涔涔的衣裳，他不肯回避，像一头狼护着幼崽般略带蛮横地抱着我不肯松手。
自有了朝阳，总是断断续续梦见许多西凉的事情，我总怀疑那是真的，但在记忆中又无迹可求。醒来往往只留下一些破碎的片段。
他闷声问我，“可是又做了梦？”
我轻轻点头，仍觉浑身的汗，身子不爽利。
“梦见了什么？”
“西凉。”
支离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但此时我已不觉得可怖。
何以我总是梦见阿翁，却从来不见爹娘呢？
我知道他们都死了。我来上京多年，连太上皇都去了，想必西凉也不会再是记忆中的西凉了。
这样想着，总觉得像是活了两世一般，前尘如旧梦，除了李承鄞，故人都已无处可寻，只有我念念不忘罢了。
此刻殿中安静，沉香的味道慢慢盖过椒芷的味道，窗外有几只鸣禽，夏日的午后，蝉声时断时续。
李承鄞忽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小枫，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每每做了噩梦，他总要这样问，我知道我忘记了曾经的许多事，他只告诉我顾小五的故事，却从不肯告诉我，大漠里突厥如何一夜之间亡国。史书上寥寥数语，只有功绩，没有故事，留给我的只剩一无所知的茫然。
但我总是梦见阿翁，甚至还有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人。但我几乎从来没有梦见过李承鄞说的那些，骗我是茶商，抓一百只萤火虫来娶我的事情。
一点点都没有。
皇宫的日子比东宫还要无聊。我甚至有点想念赵瑟瑟。
李承鄞不纳后宫，旁的事情百官尚能疏谏劝导，唯有这件事，一提就炸毛。
那群文臣武将总以为是我善妒专横，仗着自己西凉公主的身份独占后宫。其实我从没这样说过做过。不仅如此，甚至我作为皇后，也很少操心宫里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不是睡觉，就是溜出宫去闲逛。李承鄞总是下了朝找不见我，但我回来了，又舍不得跟我发脾气。每每这个时刻，那群大臣就很苦恼。将来史书工笔，大约李承鄞是个阴晴不定的帝王吧。
我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我抬头看他，淡淡一笑，带着茫然反问道：“想起什么？”
他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神色复杂，渐渐松了口气，又带着一丝黯然，低下头来吻我。
“也好。”
所求不能太多，的确也很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二：小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