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慈父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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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与我相干？”想也未想，花照影问。
剑刃狭窄，云中御剑的二人只得身形相贴。花照影双臂圈着玄光的窄腰，为避劲风，脸颊埋在道人两扇蝴蝶骨中央，骨骼造就的方寸小窝锁住模糊话音，剑下是遥远的人间，屋脊山脊蜿蜒长流，蚁一样懦懦挪动着的人群是纵横河流中的黑色点缀，人群的脊梁也像虫蚁的触足一样细小易折。花照影不是头次飞得这样高，却是头次仔细打量足下山河。日夜宿住的山林与人间，只要离远了，高高地俯首望过去，往昔鲜活细碎的嬉笑欢歌也随着云巅的冷风一道飘远，只余一出出哑剧供人旁观，三十九出剧目构作足下繁闹小人间，数到第四十出的时候，剑身画出一道圆满的半弧，避过云天之间嬉戏翻滚的布雨祥龙。
青色长龙鳞片闪闪，虬爪挥下泽世甘霖，浩大龙气震荡狐狸鬓间丝发，险些割破脸颊。
薄剑很快载着二人飞远，只余远处游龙徘徊云层，柔软细长宛若小蛇。
花照影捂着擦疼的侧脸，臂间勾得更紧一些，眼睛却仍盯着身后隐约窥得首尾的青龙：“我从前也飞这样高，怎就未见过布雨的龙？”
“近都城了，都城向南有三州大旱，万物有定，算来应是降雨时辰。”
“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便听见茶馆中有人谈论异士祈雨的事情，说是若有奇术傍身，便可去都城碰个运气，原来，他们说的是这一出。”花照影转过头，疑惑地盯着道人挺拔的背脊，“说起来，你怎么不去那边试试？”
节节脊骨藏在衣物皮肉之下，玄光的话音穿过大风，倒像是从骨头中迸出的：“盈缺、造化、阴阳，皆有天定，非愿力可祈。”
“九天之上的神佛，不该是慈悲的么。”
“书上看来的东西，不要当真。”
这句话放得轻飘，甚至使人疑心是否真的过了耳窍。花照影半懂不懂地点点头：“兴许书上说的并非金玉真言，字句尽是凡人罗列的，那么沾上凡人的愿望，也不稀奇。”他低头看着脚底飞掠而去的城池，城中下着雨，青伞红伞绽开游动的圆点，无处可避的人，便淋着大雨狂奔归家，其中有个蠢笨书生，将书册收拢揣在怀中，书与衣衫一道滴水。
那书生斯文打扮，无端使他想起了吴奕，酸涩碾过心脏，花照影抿了抿嘴唇，忍不住伸出手掌，远远为书生挡了半路雨水。
那书生惊觉骤雨忽停，身侧男女却仍撑着伞，避雨之人挤挤挨挨贴在檐下，不是揣手闲谈，便是愁眉不展。书生诧异地伸出手指承接雨滴，指尖未触得一点湿痕，脚步渐渐放慢，憨直的读书人抬脸看向上空，隐约看见云端一点迅若流星的冷光。
剑影飞过书生停驻的身躯，原本无端停顿的雨水复又落下，倾盆大雨浇洒通身，随滴答冷雨一道落入掌中的，是一撮赤色的狐狸毛。
撑伞闲人好奇地凑过来，各色纸伞围堵无名书生，伞下散出暧昧的笑，沥淅雨声之中夹着细碎断续的人语，女妖精、狐仙人、艳福、孽缘……说着笑着，雨停便散。
花照影回头看着自己造下的小小混乱，心神恍惚起来。云端低看，四散的人群那样小，像沙的微粒，火的幼苗，只是心血来潮挡一挡雨，都能激起足下数人诧异的心绪。薄剑掠过城门，方才景象再看不见，花照影一手贴在玄光腰侧，一手放于目下出神凝视。
倘若再过火一些，落下的不是遮挡风雨的手掌，而是灼热的狐火……
这样的念头甫一出现，便被他摇晃着脑袋压了下去，骨骼之下传来一道男孩沙哑的轻笑，余音如一条软滑的游蛇，未被窥见尾尖，便自顾自摇摆着，遁入深不见底的暗色中。
那道声音究竟是谁，为何几次三番响在耳畔。
花照影想不出其中首尾，只好踮起脚，按着玄光肩膀凝望前方两道魂光。生魂明亮凝实，暴君的无名之念却缥缈细小，暗光领着亮光一路向前，并未发觉身后有人御剑跟随。
“你方才说，那道光要领奕哥哥去转生，后来又说，这一切与我相关……究竟是为什么？”
“徘徊生魂身侧的，是死者慈念。”都城将近，剑的雪光渐渐和缓起来，罡风不见，只因二人御剑低飞，春日行步一般闲适舒缓。
玄光将先前推想一一道来。
起先，玄光曾心存疑惑，那前朝遗子隐居深山的十年，为何不曾招来恶鬼大妖的觊觎，单单便宜了莽撞的小狐。疑惑并未留存太久，见到前代君王遗留执念的那一刻，玄光便知晓了一切的源头。
书生安然度过十年光阴，并非一味归于运气或者上苍见怜，那些说法不过飘忽的云团，真正落于地面的，则是生父十年未散的执念。
传言死者之魂，生前良善，死后愚恶，生前暴戾，死后温慈。口耳相递的诡秘传说当不得真，正如书卷之中付诸万言笔墨的诸天神佛，他们的慈悲一样是人族润色之后至高至洁的狂想，传言与狂想是相通的，一切归于逐暗贪奇逐明贪爱的欲望。然而前朝君王留存徘徊的慈念确然与生前暴戾的行止相对相抵，如同两面相反的明镜。
一面照映血与火，一面暗藏水与云。
玄光未曾见过暴君生前真容，所以不能推出其中道理，他只是识得慈念的颜色与深浅，并且未曾嗅到半分戾气。
他不知道，暴君的恶念与戾气，早在大火烈烈肆虐时，便随肉身一道化作焦黑的尘灰。华美宫宇、无辜宫人、荒唐江山，呼啸的风声替代活物濒死的哀哭，天地赤红，尘散瓦碎，成为暴君肆意三十余年的昂贵祭品。恶念逞得淋漓酣畅，还有什么放不下，胸中烈火烧成浩大火光，死在恶欲的火焰中，与珍稀难得的陪葬品同眠，生时冲撞胸臆时刻蹿腾的破坏欲望如愿沉寂死亡，将闭眼，却忆起焚天戾气之下偶尔冒头的一点可怜慈心——几乎寻觅不见的慈父之心。
传言也有几分真实的影子，天地分而万物生，造化阴阳皆有定数，黑与白、善与恶、恨与怜，一切相对相逆的两端，一端满溢，一端亏缺，然而盈缺并非不动不通的死物，即便天幕高悬的冷月，圆缺亦是无常，云散则圆，云吞则缺，若是赋于死念善恶，那么，月上之云便是欲求的饱足，云散为饱足，云遮为焦渴，一端饱足，余下的念头，自会投向另一端久久亏缺的所在。
所以街头巷尾辗转于人言的魂魄善恶相转之事，并非没有半分道理。
暴君迟来的慈父之心，便也有了解释。只是生时最重最灼烫的欲求饱足之后，这一点缝隙中漏来的，生时最轻，最不值一提的薄透慈心，到底有些讽刺。缺乏神智的慈念忘记生时种种，只将护佑独子当做头一件要事，遁入避火珠，夜间阻挡独子梦镜中旧朝怨魂纠缠噬人的指爪，白日则一一斩杀山林之中徘徊来去的恶鬼妖魔，于是身躯愈斩愈透明，却也可以撑到怨魂消散的那一日。
无辜魂魄长眠之时，便是旧朝子嗣魂归冥府之日。
枉死的幽魂不得转生，只得缠缚着一切祸乱的起始，然而孽债的源头已然灭于大火，死魂也被鬼差收入阴间。怨魂们无从发泄的恨意，只得赠予那位苟活人间的，血管之中流淌暗色血流的前朝遗子。
梦中缠绕三五年，也就到了司空奕阳气亏空，魂归九泉的时候。
如今书生安然活过十载，全因生父慈念长宿避火珠内，于梦境之中挡去怨魂阴毒的觊觎。
从三五年，延至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最终，怨魂消散，梦境坍塌，司空奕如同常人一样白头寿终，慈念复现身，亲自引着独子魂魄，一步一步去向初生所在，来处来，去处去，转世投生，步入正轨。
这便是慈念早早定下的规矩。
“所以，奕哥哥离魂，全因我吞下他的梦，梦境坍塌，怨魂消散，加上先前我渡他气息，让他身魂不合，魂魄脱离身窍，使得那怪人误以为奕哥哥已死，所以才将他的生魂引去都城……”
花照影的手指自玄光腰侧滑落，双眸低垂，睫毛如同被晨露打湿的蝶翅。
转眼，都城已至，玄光拉着狐狸一同落在一处高耸着的屋脊上，朱红色的琉璃瓦躺在足下，行动间发出轻而碎的响声。玄光一面留心远处光点，一面分神瞥向狐妖欲坠的身躯，飘飘摇摇的长发与红衫，倒真像一朵根茎易折的纤巧香花。
一道符纸掷入狐狸怀中，玄光收回视线：“眼泪擦一擦，先隐身形。”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慈父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