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44、燕还巢

　　花照影如同匠人手中半成的木偶，来不及造出耳目，便被推入陌生阔大的红尘世界，伪作六趣众生中的一位。木偶五感有缺，踉跄摸爬，一步踏错，便会像纨绔子误入阴魂花街一样，误入灼人的烈火从中，任由己身荜拨燃烧，木屑翻飞，充为死火的口食。

　　当庆幸，偶人与公子，到底是不同的。

　　偶人有牵线的红绳，牵绳一拽，得脱火海。

　　花照影握住自己的绳，绳线粗硬冰冷，另一端，连接着道人瘦疏可靠的手指。

　　修者的爱剑，也是妖物的丝线。花照影紧紧握住剑鞘，顺从前方传递来的均匀力道，与他的牵线人一同摸索无疆无界的茫白天地。前行不知几多时辰，半炷香，又或者一炷香，白雾并未随着时辰推移而消散，云下的月，雾里的花，始终不露真容。

　　“道长，您的宝贝在我手里。”百无聊赖，他这样讲。

　　长剑传来的力道停顿了一下，玄光的声音从前方低低地传过来，端严冷硬：“休要胡言。”

　　花照影向前行几步，变出个剑穗，系在剑鞘上：“你的剑，不是你的宝贝？”

　　少年轻软的嗓音，如同不知名剑穗撞在指根时，茸茸痒痒的触感。玄光续上足步，正待斥几句住口、莫闹之类的无聊规训，鞋履踏在白雾中，不知触到什么，足底雾气缕缕遁入幽深地下，眼前天地渐渐拨开层云，现出一大一小飞旋生亮的魂魄。

　　“呀！好端端的，停下来做什么。”花照影把玩着毛茸茸的狐狸剑穗，不及发觉眼前骤变，更不知身前道人蓦地停驻足步。一个停一个行，后头的，自然磕到前人挺拔的脊背。

　　狐狸捂着额头，微皱的眉心，却在看到眼前景象时，缓缓地松开了。

　　那双魂魄破开白雾，使得天地骤分，只见红墙无尽，万阙高耸，巍峨宫宇显露人前。

　　远远，两道魂魄于楼台处相对，魂体模糊轻飘，暴君凝视着失魂的独子，不言不语，只有广袖微动，不知欲做何事。

　　花照影循着从前梦境往回推，只当那戾气深重的君王要吞噬子嗣魂魄以保己身残魂不灭，一簇狐火攒在手心，掷出时，却被玄光的符纸挡了回去，烧穿小花园的泥地。

　　愤懑开口时，狐火仍在烧：“为什么拦我？”

　　“且细看。”

　　身躯被铁剑抵着，花照影只好沉默下来，顺从地看向亭台的双魂，生魂与死魂，旧朝国主阴沉的死魂如同一只飘摇的残烛，不对，细看竟也不像死魂，死人的魂体，从来没有那样稀薄透明的。

　　“那并非魂魄，而是死者生前一念。”玄光道。

　　血债滔天的暴君之身，早早死在十年前的冲天火光中，其魂魄，则被鬼差压入幽冥世界，服罢八十一道酷刑，拖拽着掷入畜生道，于牲畜草木之间转世百次，方可再得人身。

　　此时那缕魂魄，怕是已投作山间禽鸟、地上蝼蚁、林中矮草，碌碌无觉地熬过百世。

　　“生前一念，或善或恶，皆成于死前一瞬。”玄光远观烟气飘摇，“死者恶念，不是这样的颜色。”

　　“不是恶念，还能是善念不成。”花照影将那柄抵在身前的长剑推开，忍不住露出一点嗤笑的苗头，“我可不信，那样的怪人，葬身火海之前，会留存善念。你能立在这里胡说，全因奕哥哥安危死生与你无干，你不着急，可是我着急。我去救他，你不去，也不要拦我。”

　　拉扯间，吴奕的魂魄已随旧朝君主飘然远去。

　　漏看一眼，便失其踪迹。

　　花照影咬着牙，整只狐扑上道士的身，攀着肩膀显露兽齿的尖利，想要咬人，又怕咬噬的功夫耽误寻觅魂魄踪迹，只好贴近于咫尺间，妖物的脸对上道者的脸，呲罢牙又迅速放开，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飞窜找寻。

　　“此地为宝珠内中，他的魂魄，已随生父之念飘出。”

　　玄光立在原处，疏冷的声音定下狐狸的魂：“方才我已记住魂灵气息，你随我出去，便会看见。”

　　火红兽影停下奔窜的动作，定在中央，长回纤细的人形。花照影耷拉着耳朵，蓬松长尾恹恹垂在身后，面上犹带惊慌失措的两晕红，狐狸眼无声抬起来，哀哀的，像雪白小宠柔软的哀求。

　　“我说过，会救。”

　　向来寡言的道士，破天荒添上没头没尾，无关紧要的一句宽慰。

　　一人一狐出得宝珠，但听珠玉坠地当啷轻响，花照影拾起避火珠，小心地收入袖内，熟悉的生魂隐隐于前方现出一点模糊的边角。花照影踏上玄光的剑，忙乱之间不再拿乔作态，胸膛牢牢地贴上道者的脊背，惴惴跳动着的一颗妖心，似一串无声的催促。

　　剑光飞过，经长街短巷，坊间楼阁，过镇心，向镇南，一路行出远来镇，随前方生魂，飞向遥远都城的方位。

　　罡风穿掠层云，擦过花照影的脸，长发飘飞漫卷，遮挡视线。

　　风中递来玄光的话语：“到了都城，切记隐去身形，跟在他们身后，万勿妄动。”

　　“那个人要带奕哥哥做什么。”

　　“转生。”

　　云卷风啸，花照影捉住这一句，听得清晰，问得切齿：“他死了，便要拉着奕哥哥一道死么？”

　　道士高挑的身躯未曾有一丝颤动：“这原本与你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