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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五十九章 阿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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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木木挽手走进帐篷后,子云觉得胸中那股悲郁之气渐渐云散,放眼看去,就连帐篷里也是亮堂堂的,仿佛是有个太阳悬在中央照着。
不久,午饭摆了来,烤羔羊,鲜羊奶。子云拔出长剑,拣了块最肥嫩的羊肉一剑割下来,递给木木。木木含笑接了,递热腾腾的羊奶到子云唇边。
两人正一口口吃着,门帘“忽”地一声掀开了。满面通红的阿吉大步走来,直直地站在两人面前,垂手而立,一言不发。
“阿吉?”木木走过去拉,却拉不动。
“我来。”子云站起来,大步走过去,然而手还未伸出,阿吉已一步跳开。
子云瞪大了眼。
阿吉对他怒目而视。
“阿吉?”木木急喊。
阿吉小嘴紧抿,泪流了下来。
子云呆住了。木木愣了一愣,心尖猛然抖动。这个孩子,是怎么了?
子云看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大颗大颗从那张稚嫩的脸庞上滚落,喉咙里动了动。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惶恐。究竟自己哪里招这小丫头恼恨了。
木木站了起来,阿吉退后一步,不看她的母亲,流泪的大眼睛瞪向子云。
“你这个外来人,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子云懵了。
这声嘶力竭的喊叫,岂止是穿透了他的耳朵,汹涌泪出的眼睛,比那叫喊更撼动人心。在这双眼睛面前,子云忽然觉得自己——有罪!
尖叫完,阿吉仍旧站着,然而当她的母亲就要一把抓住她时她却一扭身,飞也似地奔了出去,任木木在身后喊。
许久,子云觉得阿吉尚在眼前。他最见不得女人流泪,而且是那么小的小丫头流泪。木木不见子云说话,以为他心中气闷,笑着扳过他的脸来,却看不到那张脸上有一丝恼恨。
“这个孩子……真是父亲宠坏她了。”虽然在那双眼睛里看不到愠怒,可是木木相信,她的三郎心中不会没有一丝波澜。她早就听说他素性温良,鲜少发怒,看到他的那第一眼起,她信了。那双眸子里,没有一丝戾气,仿佛是秋天里的河水,清澈见底。可是,纵然是河水,风吹过也会起涟漪。他,真的不生气?
“三郎。”木木轻摇着眼前呆立的少年。
子云伸手握住木木的手,看着她。“我没生气,我只是在想,阿吉为什么恨我?”
木木答不上来。是啊,阿吉为什么恨他?瞬间,她忽然想到:自从三天前成婚,阿吉就不和自己睡了,晚上由乳母带着在别的帐篷里。整整九年来,这个孩子一直是夜夜陪伴自己,如今,他来了,自己嫁了,这布置一新的帐篷里再没了阿吉的位置……
难道真是这样?
木木不愿想下去,她已经明白。自从阿吉知道中原要来一位皇子和自己成亲,小脸就常常沉着,开始还好,哄劝之下还有笑脸,现在,自己真的嫁了,嫁给了小自己八岁的长安少年,这孩子……再也不见她笑了。
想到这里,一丝苦笑挂上木木的唇角。
下午,天变了。早晨还是阳光灿烂,午后便阴霾满天,风声狂吼,穹庐似的天空换作了一顶巨大的锅盖,沉沉地压下来。子云坐在帐篷里的火堆旁,心神不宁。想起路上的白又新,不禁皱眉:白傅两鬓已白,却还要在马上颠簸数日,这天又变了……愁眉不展时,忽听到有人说下雪了。
子云站起来,掀起门帘走到外面。
千树万树梨花开!
雪片扑面,冷风刺骨。子云打了个寒颤,紧一紧身上的黑貂鼠裘,大步走去。快要走到河边时,忽觉风声有异……眨眼间,一个东西重重击中了自己,身子一震,“嘭”一声掉落下来。低头一看,是块鸡蛋大的石头。正要弯腰捡起,风声又来了……子云闪身躲过,这一次,是块更大的石头,尖利的边角将雪地砸了个浅坑。子云心中一凛:幸好是冬天,身上的袍子厚,若是夏天衣衫单薄,这石头砸在身上…
“是谁?”子云喊起来,举目四望,天地间,惟有雪在飘,哪里有人。
“站出来,若是被我抓住……”
话尚未完,第三块石头过来了,挟着劲风,如同上次在河边一样。
石头落地的刹那,子云觉得胸口有火苗蹿了出来。一而再、再而三!究竟是谁?站定了,双眼在落雪的天地之间,在不远处的帐篷间逡巡着……再看看地上的石头……“哼!”子云冷笑出声,大步朝数丈外一顶大毡帐走去。
天地间,只有牛皮长靴踩在沾满薄雪的草地上的“橐橐”声。
帐篷就要到了,子云站住,扫一眼那顶帐篷上的雪花,突然一个转身,直奔大帐边上的小帐而去。就在此时,那顶小帐后闪出一个小小的影子来,如同流星,在风雪中划过。
子云不语,飞奔过去。他知道,任他怎么喊,那小小的影子也不会停下,只有抓住她,才有和她对话的可能。
“放开我!”
子云的手,刚抓住那毛皮的袍袖,小影子就喊了起来。
子云不理,抓紧了。
阿吉转过脸来……子云只觉眼前白光一晃,迅速偏过头去。
匕首刺了个空!
貂皮袍挡不住心底的寒气,子云觉得自己正身在冰窟之中。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谁敢用箭射他,用石头砸他,用匕首刺他!然而,他无暇再想下去,因为那匕首又晃了过来。
子云冷笑一声,转头,飞脚。
“啊!”
“当啷!”
匕首远远地落在了地上,阿吉弯腰用左手抱着右腕,
子云抬手,上前一步,一把掀起阿吉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
“放开我!”阿吉乌黑的大眼睛中夹杂着愤怒、失望……恐惧!是的,是恐惧。子云清楚看到了那双与木木有三分相似的眼睛中的愤怒与恐惧!
子云不语,只是冷冷看着手中的小人儿。
“放开我!你这个外来人……你这个从中原来的坏蛋!”阿吉叫起来,眼泪迸流。
子云的心头,微微动了一下。他见不得女人流泪,无论是多大年纪的女人。然而,就在此时,那受伤的小兽忽然抬脚乱踢起来。
子云的怒火,再一次蹿了上来。心一横,握住阿吉手腕的手,加了力气。
“啊!”阿吉尖叫,泪水糊了满脸。
子云松了松手,阿吉的抽噎声却越发大起来,大有撼动天地之势。子云不觉惶然,这样下去,马上就会有人知道。在这风雪中,这个样子,看到的人会作何想?
子云彻底松了手,阿吉恢复了自由,抽噎之声也渐低了下去,雪花却是越来越大,风也愈加猛烈。子云抬头望望远处已成白色的帐篷,甩一甩手,大步走到方才匕首落地处,弯腰捡起来,递到阿吉手中。
阿吉抬起头来,子云在那透明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双眸中的冰冷与火焰。
“拿着,回去!”子云把匕首塞到阿吉手里,抬起袖子,从怀中摸出从长安带来的手帕,递到阿吉手中。阿吉不接,也不看。子云摇一摇头,握住帕子在阿吉脸上轻轻抹起来。阿吉的身子,在子云的手下微微动了动。收好手帕,子云转身,走了几步不见后面有动静,回头看,那小丫头纹丝不动,正瞪眼看着他。
“回去,雪大了。”子云对着风雪喊。
阿吉不动,子云再喊,仍旧不动。子云皱了皱眉,几步跨回去,一把拉起那冰冷的小手。
阿吉没有反抗,没有挣扎,任子云牵着走。
远远地,还没走到帐篷前,木木迎了上来,拉起阿吉的另一只手,三人一同走进帐篷。进了帐篷,木木吩咐侍女端热水来给阿吉洗了脸,子云令高成礼拿长安带来的面脂,递给木木。木木接过那小小的白玉盒子,打开来看,见里面粉红滑腻一盒香膏,用指尖挑出一点点来,嗅了嗅,笑起来。
“长安的东西就是好啊。”木木边给阿吉涂面脂,一边说。
“我母亲生前常用这个。”子云笑笑,看阿吉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在木木的手下闪亮起来。
侍女端了奶茶与点心来,三人坐下喝茶,无人说话。半晌,子云说这一场雪若是下个几天,在中原的话,不知就有多少州县受灾了。
“是啊,这场雪若是下个几天,只怕要冻死些牛羊。”木木放下碗,蹙眉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话,俱是关于牛羊、麦苗、收成之类。听得阿吉两道浓眉攒成了一团,最后终于耐不住,站起来看着她谈兴正浓的母亲。
“我喜欢下雪,我喜欢天冷。今年太暖和了,河水并没有天天结冰,听说滑冰很好玩。”
子云笑了。滑冰?
他想起了从前,想起了长安里那座自己出生长大的宫城,想起了那里面的冬季。宫里有几个水池,最大的是得月池,小一点的是莲池,还有几个更小的池子。每年冬季,池子都会结冰,时常有宫女、太监在水池的边缘行走。他看得眼馋,多少次要挣脱宫女的手跑过去,可是每一次都不成功。他不能去,父皇和母妃不允许他去。他只能远远看着那晶莹的冰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着年轻的宫人们在上面走着,嬉笑着。
木木扭头看子云。他的眼中,是孩子气的笑,这笑让她心底亮堂起来,仿佛升起了个太阳,却又让她有些惶恐。他的笑,是孩子的笑,而自己?自己早已经是孩子的母亲。
雪不停,夜来得早,晚饭后无事。阿吉缠着木木,子云只好令高成礼拿了书过来翻看,然而看着看着,眼前的字就不见了……抬起头看看身旁那对叽叽喳喳的母女,喉头突然有些梗塞之感,阿吉在雪地里骂他的话回荡在耳边——“你是个外人!”
是的,自己是个外人。长安,留不住自己,这里,难道也……
一霎时,心中又灰起来,书上的字,也越发模糊。
“殿下?”这时候,高成礼又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摞书。
“作甚?”子云抬起头。
“殿下是不是看看这个?”高成礼把手中的书递到子云面前。子云扫一眼,见是《语》《孟》之类,皱眉道“我不看,自小就读的,早腻了。”高成礼只好转身回去,片刻,又抱了几本书过来,子云看那最上面的一本是《楚辞章句》,遂拿过来放在面前的小几上摊开来。
“殿下,这《离骚经》您十岁的时候就会背诵了,现在还……”高成礼凑近了说。
“去国之思,忧谗畏讥……三闾大夫啊!”子云不看高成礼,盯着着眼前的字,叹气道。
一篇《离骚经》默诵完,子云抬起头,恰木木和阿吉一段话说完,娘俩也正看他。子云笑笑,对着木木,对着阿吉。木木笑,阿吉撅了撅嘴。片刻,木木令侍女送阿吉回去睡觉,阿吉不说话。侍女走来要拉起她的手时,她突然恨恨地一甩衣袖,跺一跺脚,自己冲到门边掀了帘子出去。
子云愕然:这小丫头是怎么了?是不愿意?
帘幕将要合上的刹那,子云眼前一闪,阿吉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双透明的眼睛里,汪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