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王爷》叶无尘

61、第六十章 阿吉（下）

　　大雪不停。
　　白昼与黑夜俱在帐篷内消磨了，不过这几日，书倒读了不少。临别长安前陈沅所列书单上的书，已经读完了几本。所以一连几日待在帐篷内，子云倒也不觉乏味，而木木，也不得空闲，白日时光总被阿吉缠住。
　　七日后，雪停。早饭刚完，阿不思遣人召子云。
　　金翠辉煌的大帐中，坐着的十数人俱神色严峻。子云知道，定是因为雪。这样一连七日的大雪，会冻死牲畜无数。子云行礼毕，阿不思点一点头，示意他坐于突利身侧。子云走过去，突利鼻中似轻哼了一声。
　　人到齐后，开始议事。子云暗暗惊叹：十数年来，铁骑踏处、无不臣服的神话原来不单单是靠的勇力！阿不思实在有天下主的气象。大雪初停，各部尚未报告灾情，他却已经召了身边人等商议如何应对。看着那时而慷慨、时而拈须不语的草原王，一股冷冽之气悄然而生：这个男人，是一只翱翔于万里草原、大漠的雄鹰。
　　二十年前，阿不思以部族王子的身份入长安朝贡，二十年后，以草原霸主的身份遣使到长安请求皇帝派一个儿子来做他寡女的丈夫！
　　阿不思和他的近臣一句句说着，子云胸口波澜阵阵。他无法使自己不去想：这端坐于镶金胡床上的中年男人，这万里朔漠的主人，这大齐帝国的劲敌，是自己的岳父！
　　议罢，子云回去，眼光在帐篷里扫了几遍，不见木木。
　　“公主呢？”子云问那常给自己端茶的侍女。
　　那侍女张了张嘴尚未说出口，门帘猛然掀起，高成礼慌忙跑了过来，凑到子云耳边悄声道：“阿吉一早不见了，公主派人找不着，这会自己去找了。”
　　不见了？大雪初停……
　　子云心头隐隐有不祥之感，却不言语，拿起剑大步出了帐篷朝河边走去。远远地，冰结的河面上，一个红袍的小小身影在上面旋转着。
　　应该是阿吉。她说过滑冰很好玩的，一定是她。
　　子云想走快些，可惜雪太深，举步维艰。
　　“阿吉！”子云喊起来，清冽的声音被冷风传到远处，河中央的小人影儿回了一下头。是阿吉！是她。子云奋力朝河边走去。
　　听到那个“外来人”喊自己，看着他一步步走来，阿吉并没有停下。她正玩得兴头，她先前只是听说在冰上行走很好玩，可惜母亲总是不许。母亲总说自己是她的宝贝，是她的眼珠子，自己不能有事，否则她就要疯掉。于是，自己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骑马跑很远，不能在河边玩耍，不能这，不能那……如今，那个人来了，母亲的眼珠子换了！于是，自己可以骑马半天母亲不知道，可以在河边的林子里射箭母亲不知道，可以一个人溜到这里滑冰母亲不知道……哈哈，既然母亲不知道，不理他，就多玩一会吧。
　　河岸到了，子云站住，看那红色的身影蝴蝶一样翻飞于冰面。
　　在那蝴蝶的影子里，子云看到了长安。
　　记得许多年前，姐姐曾在冬日里穿着大红的斗篷在雪地里飞舞，精灵一样翩飞，不时抓起雪团朝自己和元璟掷来，元璟恨得咬牙，而自己，却觉得跑着、跳着的姐姐真美！如艳丽的梅花绽放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唉，不知姐姐现在如何？是否也在想自己……
　　恍惚间，冷风挟着一声脆响贯入耳中。是什么声音？抬头望去，白茫茫一片……红蝴蝶哪里去了？
　　“阿吉？”
　　无人应答，惟风声入耳。
　　“阿吉？”
　　跌跌撞撞扑到冰面上，声嘶力竭地喊。还是无人回应。静立的刹那，脑中一闪……身子瞬间僵住——刚才那声脆响……
　　天啊！
　　不顾一切朝她方才待过的冰面上跑去……那远处……河中间的是什么？是一个洞么？破裂的冰面呈在眼前，如野兽的巨口，下面，水流缓缓……可是人在哪？……那一点微微的红色是什么？
　　“阿吉！”
　　子云疯狂扯掉身上的貂鼠袍，对准洞口跳了下去。
　　刹那间，寒彻肌骨。
　　“阿……”
　　子云想喊，张了张嘴，却被灌了满口的河水。强睁开眼睛，双手朝身边挥舞过去。真是上天垂顾！没有几下就抓住了一角衣袖。
　　……
　　爬到冰面上时，子云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僵得不听使唤。可是，不听使唤也得使唤。一步步拖到岸边，望一眼面前双目紧闭脸色如雪的阿吉，子云跪了下去，双膝触到冰面，立刻打了个哆嗦！那晶莹剔透的冰，竟然是这样的冷！扯掉了阿吉被河水浸透的袍子，双手按住胸口……
　　“哇！”一口水吐了出来，溅了子云满脸。
　　子云喘口气，拖过自己的貂鼠袍裹住阿吉，颤抖着抱起来。
　　“三郎！”
　　“殿下！”
　　远处，来人了，高成礼、木木，还有几个突厥人跑了过来。
　　……
　　换了衣裳，又喝了滚热的羊奶，子云觉得身上总算有了丝暖气，可是高成礼仍旧眉头不展。瞧瞧瞥一眼不远处忙碌中的木木，高成礼凑近子云耳朵。
　　“殿下！若是陛下和德妃娘娘知道您这样……”
　　“住口！”
　　高成礼话未说完就被子云打断了。子云皱着眉头，拿过铁钎拨了拨火堆里的木柴，看着帐篷另一角。阿吉已经醒过来，木木正一匙一匙地喂热奶。
　　手脚都热起来后，子云站起来，走到木木面前。
　　“好些了么？”子云轻轻问。
　　“嗯。”木木点点头，看一眼阿吉，拉起子云的手，走到一边去。
　　“你……”木木张了张口，突然咽住，两行泪水滚了下来。子云不语，一把搂住木木，紧紧拥在胸前，任她在自己的肩头抽噎。
　　床上的阿吉，转头看了过来，正对着子云的眼。
　　子云抬起头，猛然间，心底恍如有热流淌过。火堆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是什么？他原以为那会是不屑与愤怒，可是现在，那双眼睛里——惊疑与温顺交杂着。这眼睛，让子云想起了长安禁苑里的小鹿。
　　晚饭时分，烤肉端上来后，子云割了最好的两块给娘俩。阿吉接过去，一声不响，木木微笑，和子云对视一眼也低下头吃肉。子云嚼着羊肉，心中却是另一幅情形，长安的这个季节，再不济，也会有菜蔬，比如菠菜……肉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心中念想愈益强烈……可是眼前，却只有烤肉，哪里有绿色？
　　木木瞧子云眉眼间似有愁态，放下碗来轻声问了问。子云抬头笑笑，低头撒了个谎，“想起了早上在大汗帐中所议之事，这几日雪大，牲畜冻死不少，可能有多部缺粮。”木木不语，子云心中生疑：难道被她识破了自己？想着，抬起头，却见木木眉头微微拧了起来。“此事我也想过，等着吧，过些日子看各部来报，若是灾情不重，捱几日，到春暖花开就好了。”
　　子云点点头，和木木谈了些草原上的事情。
　　“这样的雪年年都有，不过是大小之别，若是大了，就是灾，冻死了牛羊，草原上的人就活不下去了。”木木一边绣着一领棉袍一边说。
　　“若是灾大，口粮告急，该如何呢？”子云道。
　　木木放下手中针线，看着子云笑道：“若是灾大呢，我父亲会用三个法子。”
　　“噢？什么法子？”子云急道，他想知道这草原王是怎样应对老天的刁难。
　　“一是自救。我父亲首先会令未受灾的部族拿出粮、肉来应急。其次是他救。若灾大，草原各部都无余粮，就跟别人借，比如你们中原。第三是打仗。若是自救不成，借粮无果，索性就拼命，拿着刀剑去‘借’。”
　　“哧！”子云笑了。他想起了八岁时的一件事：那一年风雪大，突厥各部受灾严重，阿不思遣人来长安借粮，父皇不愿白白借他，而是要换，以突厥的马换中原的粮。当时自己不解，对父皇说突厥人那么可怜，为何不送他们些粮，而是要他们拿马换？父皇笑了笑说马是突厥的命，马多、人多，部族就强盛，中原也离不开马，可是中原好马少……父皇话尚未完，自己就明白了，说“突厥马好，咱们粮多，以马换粮，再公平不过。”父皇高兴得摸着自己的脸颊，一叠声说“真吾儿也！”
　　子云叹口气，那时的长安、那时的一切……俱往矣。抬头看，和自己并肩而坐的女人，一张俏脸在火焰的映照下越发红润亮泽……霎时，心头一阵暖意涌来。从前的，就让它过去吧，眼前人是最紧要的。
　　“你父亲真是了不起！” 翻了翻书，子云抬起头看着木木道。
　　“你父亲才了不起！”木木正色。
　　子云笑起来，这个女人……
　　“都了不起！”这时候，一直低头和侍女玩耍的阿吉忽然站到两人面前大声说。
　　“呵呵！”木木笑了起来，一把拽过阿吉抱住。
　　“哈哈！”子云笑得更厉害了，看着阿吉笑。
　　阿吉的大眼睛在子云的注视下无处闪躲，眨了眨，圆圆的小脸蛋上忽地现出一丝羞赧，顿了顿，低头猛然挣脱木木，跑到一边去。
　　子云笑得不可抑止。那羞赧的样子，在一个十岁的小丫头脸上，是何等“风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