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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九二零 ...

  •   平行空间。一九二零。

      七月仲夏,虽然已是晚上六点钟了,落日依旧炎炎似火。热浪卷着霞光,在天边烧出一片绚烂的云,江水倒映着漫天的彩霞,像泼了一天一地的颜料一般,远处的海关钟楼敲起了晚钟。江边挨挨挤挤地泊着收了帆的渔船,疍家的女人们在船尾生火做饭,空气中弥漫着咸虾咸鱼的味道。岸上孩童们奔走嬉戏;沿街小贩兜售着凉果零嘴;报童叫卖着当天晚报;归家途中的行人行色匆匆。云舒在天字码头下船上岸时,就是看见了这么一幅人间烟火。

      八年未见的穗城,仍然熟悉得如同才离去一个下午。混合着江风,炊烟,素馨花香的气息薰人欲醉,云舒深深呼吸。出了海关在码头拾级而上,满眼魂牵梦萦的景物,那弯悠美宁静的江水,巍峨的钟楼,连路边的细叶榕都那么翠绿好看。我回来了。云舒默念着,终于到家了。

      “小姐!小姐!这里呀!”
      云舒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来了,微笑着看向外面。群姐一早等在闸口,扬起手帕的同时不忘拍醒恹恹欲睡的车夫,旁边是个头窜高了不少的翡翠,云舒去留洋时翡翠不过七八岁,刚从乡下出来跟着群姐学规矩,现在俨然已经是少女了。
      一出闸,云舒双手已被拉住,群姐十年如一日的雪白对襟衫黑绸裤,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几乎由头至踵,襟口扣着两朵素馨,一对精致的金耳环在鬓边微微晃动。云舒反手握住群姐,拖着声音娇娇地唤:群姐。尾音已有哭腔带出。
      慌得群姐连忙说:“哎呀小姐,这是做什么?”又连忙从头到脚细看云舒:“小姐长高了这么多,又靓又白净,几乎都不敢认了。今晚蒸了你最爱吃的白糖糕,我炖了花菇凤爪帮你补补脚骨力,坐了这么久的船一定很辛苦,西洋地方一定无啖好食,你的脸都尖了。翡翠,小姐头发都湿了也不知道帮忙擦擦汗。阿旺!阿福!去那边搬行李呀!快快快,快上车,这天时,热死人了。”

      群姐一叠声地发号着司令,抢上前付了搬运工小费,旋风一般扶着云舒上车,又让翡翠跟着服侍,自己看着行李和阿福压尾,两辆车一路向清平路而去。

      阿旺拉着车悠悠地跑着,翡翠侧坐着,好奇又腼腆地悄悄打量着云舒。云舒就问了些家里的情况,一问二答之后翡翠也就放开了,噼里啪啦地说:“小姐,我们家装了德律风啦,是城里第一百三十七户人家装的,在清平路还是头一户呢。老爷想着你留洋回来,一定习惯了用那些洋人玩意,还买了什么留声机,放在你房里了,你一会回去就能看到。小姐,真的有人在留声机里唱曲吗?怎么钻进去啊?还有德律风,有天突然就响起来,吓了我们一大跳,都不敢去碰。小姐,德律风是做什么用的呀?”

      云舒听着久违的乡音,笑得眉眼弯弯:“回去我慢慢告诉你。爷爷身体好吗?”

      “好啊,老爷的身体当然好,在书房骂人的时候我在厨房都能听见。”翡翠认真地说。

      云舒失笑,她自小父母双亡,是爷爷奶奶带大,奶奶在云舒十岁的时候去世,过了两年云舒也出国留学了,只剩爷爷独自一人守着杏芳堂的生意。虽说有同宗同族的长房大伯和堂兄,毕竟是隔房。云舒一去八年,逢年过节的凄清也不知爷爷是怎么过的。叹了口气,云舒重新坐直身子。

      因常年与外国人做生意打交道,爷爷云启礼见多识广思想开明。自小就当云舒如男儿般教养,从各种药材药效,丹丸膏方,中西成药,铺子里账目来往到人情酬应一概细细教给她,从不许她伤春悲秋作无谓的烦恼。稍稍长大更是送她留洋读医开阔眼界。让她知道虽是女子,也要有学问有见识,庄敬自强,能自立世间,有不输男儿的气度。云舒想着,爷爷应该是希望她落家,招郎入赘,不致杏芳堂后继无人。

      云舒想着心事,黄包车缓缓经过长堤,大叁元酒家刚刚亮起大灯泡,门前花团锦簇的花牌上写着"名厨主理,红烧大裙翅",一行西装革履的男人正走进大门,其中一个穿着三件套西服的男子回头看了看街上。阿旺见天色渐暗,加快脚步,车子转了弯,一刻不停地向清平路方向驰去。

      清平路。寄庐。

      大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满屋子的人都被云老爷调动起来,三天前就开始大扫除,客厅的万年青富贵竹全换成了小姐喜欢的鲜花,还随时更换保持新鲜;朱伯把饭厅的水晶灯摇下来擦了几遍,每颗水晶球都亮得像小灯泡一样;厨房的零食小吃流水一样摆到八仙桌上,连茶几都放满了;人人手脚不停一派喜气洋洋。

      云舒一下车就被簇拥着来到花厅,一眼就看到端坐正中,分明翘首而盼却勉强摆出一副严肃相的爷爷。唯一的孙女八年未见,自云舒踏进门,老人家双手就微微颤抖。云舒几步上前,跪下磕了个头,仰起脸刚想开口眼泪就流下来了,喉咙哽咽:"爷爷,不孝孙女回来了。"

      云老爷眼圈微红,伸手就拉:"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云舒仍跪着,擦了擦眼泪:"孙女一去八年,八年来您的生辰都不曾给您磕头,海天相隔,念念不忘。今日团聚,终于可以了却心愿。爷爷,云舒祝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福寿延绵,无忧无虑,万事胜意,松柏长青,福寿双全,笑口常开。"说一句云舒便磕一个头,八句说完,不止云老爷眼圈通红,旁边的管家福伯群姐翡翠等人也是动容。

      群姐擦完眼泪急忙掖好手帕,上前扶起云舒,又揉了揉她的膝盖:"小姐快起来,虽说是七月,阶砖也是凉的,跪了这么久仔细冻着。"云老爷连忙挥手:"快坐好,快坐好,天都黑了,快吃饭。上菜上菜!"

      静止的人们霎时间又动起来,杯盘碗碟摆齐,汤水时鲜各式小菜接连端上来。喝着群姐精心慢炖的花菇凤爪汤,云舒那被慢待了八年的胃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到了家。

      一时饭毕,爷孙俩在花园散了散就进了书房。云老爷饭后惯喝普洱,云舒从茶柜里取出茶叶茶具,沏了一盅放在爷爷手边,云老爷微笑:"手势倒是没有生疏。"

      云舒挑眉:“那是当然,这么辛苦学会的手艺怎么能浪费?”

      云老爷垂下眼,唤着云舒小名:"绵绵啊,爷爷要你学那么多东西是不是太辛苦了?你四岁启蒙,天天五更起三更睡,四书五经要懂,本草药理要学,庶务家事也要通。那么一丁点大的小人儿远涉重洋,寄人篱下,人生地不熟的。想起来,爷爷也觉得自己狠心哪。"

      “我也觉得爷爷狠心啊,爷爷不是对我狠心,是对自己狠心。”云舒接口,"现在国门初开,西风东渐,正是民智开蒙之时。如若二三十年前,我这等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守着家业的女子只有出嫁一途,余生是好是坏全凭夫家怜惜,被吞没家产休弃出门郁郁而终的也不是没有听说。而今朝代换了,风气渐开,女子顶门立户也时有所闻。爷爷让我读书,是想我明事理,辩是非,有学问作依仗,不至于懵懂冥顽,受人蒙骗唆摆。所以爷爷宁愿自己孤身一人打理杏芳堂,也不要我承欢膝下。用眼前之欢换我一生之乐。"云舒眼泪汪汪地说完,又用力一笑:“何况,陈牧师一家待我极好,特里莎和我姊妹一样,凡事都有商量。”

      云老爷一声长叹,"绵绵长大了。明白爷爷的苦心。我十岁从乡下出来做小学徒,三十岁才有第一家中药铺。杏芳堂是爷爷一生的心血,一家总堂一家分号两个工场,上下全体仝人三百八十五名。有天我不在了,当然可以关门大吉,可伙计们怎么办?更何况而今皇上都没有了,外面已经有隐隐的动乱之势,南北两派分歧日盛。真有个万一,最要紧的就是药啊!绵绵,爷爷百年之后,你长房大伯和云初要打理宗族里的事,乡下的田地和河南地那边的铺子,杏芳堂是要交给你的,你要帮爷爷守住了。你也是命苦,若是你爹。。。"

      "爷爷,"云舒怕爷爷又触动伤心处,连忙打断:"就算我爹还在,但如果一连生十个都是女儿,那还不是要我这个长姐来照看?满屋子女人烦都烦死了。倒不若我现在清清静静。过两年再招赘,家中我就是母老虎说一不二横着走,岂不美哉?"

      云老爷没好气:"还过两年?你今年都二十了,还母老虎?再不嫁就是老老虎了。过两天让云初帮你安排一下,他人脉广路数多,有的是青年才俊。你相看相看,一有合适的,就地拿下。"

      "爷爷,我刚回来,玩都没玩过就满街去拿下青年才俊啊?总得让我去杏芳堂看看,把事情都上了手再说。您也好轻松一下嘛,您看,您满头的头发都白了。"

      "杏芳堂要去,相看也要去,年轻人不总说什么效率吗?你留洋回来的人还没有效率嘛?都这么晚了,快去休息,我明天让阿福找云初过来。"云老爷自顾自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舒哭笑不得地回房洗漱。一身清爽地出来,看到窗边五斗柜上真放着一台留声机,还是德国最新的型号,爷爷怎么会懂这些?一定是云初哥的手笔。拉开抽屉,有几张唱片,是不怎么喜欢的曲子,云舒寻思着等见到云初哥问问他穗城哪里有卖唱片的,还有其他吃喝玩乐的好地方。穗城的夏天特别长,今年又是最后一个暑假,要好好玩玩。有晚风吹进来,纱帐微微荡起,床边的茉莉花透着轻轻柔柔的香,到底是家里的床舒服,也实在是累了,云舒很快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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