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尽头》1920的月光

4、舞会

　　云翁孙女留洋归来，宗族亲朋少不免一番契阔，寄庐门前日日车马喧闹。云舒天天穿戴整齐陪着爷爷见人，仪态端庄一丝不苟，打叠出笑容可掬温纯乖巧的模样反倒比在外国孤身苦读更累。好不容易偷个空和云初溜出去见了两天穗城的世面。
　　她那云初堂兄果真是穗城公子哥儿里吃喝玩乐的第一把好手。哪家新开咖啡馆是正宗美国运来的咖啡豆，哪家冰室有最新柠檬味道的荷兰水，哪家唱片铺有上海最新的国语时代曲，荔枝湾上哪条小艇上的粥最绵最鲜，先施大新公司有什么最新奇的商品，荷里活的影画八和的折子戏，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云老爷交给他的任务，检视了有生以来所有的人脉关系，把他认识的未婚才俊细细梳理了一遍，又怕相看太突兀了让云舒难堪，思来想去又请了十几个世家好友的姐妹，借着帮云舒洗尘的由头，在沙岛英伦俱乐部办了个舞会。
　　沙岛原是长堤往东江面上一个隆起的小沙包，后来填海成了一个小岛，需要在长堤坐接驳小船过去。岛上风景如画花木扶疏，远离穗城中心自成一国，先是来做生意的外国人聚居，渐渐很多外国的领事馆都选址在这里。也引入了很多外国的娱乐，咖啡馆西餐厅林立，还有各式球场和一个马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几个外国俱乐部。
　　英伦俱乐部坐落在岛上位置最好的地方，门前的大草坪一直延伸到江边。新月初上，树影婆娑，旁边大教堂的晚祷钟声刚刚停下，远处渔火点点，园中遍植玫瑰花香阵阵。
　　俱乐部二楼的大舞厅内灯火辉煌，歌舞升平衣香鬓影。天气太热，墙角冰盆里堆的冰已剩透明的壳子，二十八扇落地玻璃窗大开着。乐队挥汗如雨地起劲演奏，侍应生来回穿梭送着酒水，白衬衫都湿透了。跳舞厅里气氛热烈，舞池里林家二小姐正教大家跳上海最新鲜的舞步，身边围着几个青年正如痴如醉地看着她。
　　李家三小姐张家表妹也各自和刚认识的年轻人絮絮细语。云舒不会跳舞，坐在一旁喝着荷兰水，偶尔有人搭讪就礼貌地回一两句。
　　云初端着酒杯满场飞，应酬了一圈满头大汗地在云舒旁边坐下："哎，好好的洗尘舞会变得像个集体相看大会，真要是撮合成几对，我这个红娘也算功德无量。" 云舒掩嘴笑："你最多是月老，怎么好算红娘。"
　　云初掏出手帕擦汗，又招呼侍者给冰盆加冰，回头不解地问："怎么？满场的青年才俊你一个合眼缘的都没有？刚才跟何永和王远谦不是聊得挺好？"又东张西望：“那两个家伙怎么跑去林家丫头那里凑热闹啦！” 云舒摇头："可遇不可求。你别听爷爷的，我才刚回来，杏芳堂的事还没有碰过，千头万绪连个线头都抽不出来。下个月就立秋了，马上要收药材了，汉阳分号那边还没去呢。哪还有时间谈什么情情爱爱？我虽不是男儿，也懂得先立业后成家的道理。"
　　云初挑眉，伸手倒了杯水喝："你还真是打算顶门立户招婿入赘啊？" 云舒点头："顶门立户是真，招婿入赘就算了，哪个优秀男儿会肯入赘？爷爷年纪大了，我现在只想把杏芳堂撑起来，免得他老人家日夜操心。其他的就随缘吧。谁说女子非得嫁人生子侍奉公婆？我也是被人伺候的大小姐呢。" "是是是，还是学富五车留洋归来的大小姐。"
　　云初笑，眼光瞥到门口："呀，大哥来了。"话音未落，已经站了起来向那人走去。云舒望向大门，只见云初熟络地拥着一位西服男子肩膀几步拉到桌前介绍道："妹妹，叫大哥。"
　　云舒连忙站起来客气地微笑，看着面前的男人又看看云初，不明所以却也从善如流地跟着叫了声大哥。那人眉目疏朗，淡定自若，闻言一笑："别跟着你堂兄胡说，在下赵岚清，云小姐，幸会。"言谈中有种光风霁月之感。云舒微笑："时常听初哥说起，他和两个知己好友自称穗城三剑客，想必你就是赵大哥了。" "没错，我们在青云书院时就按庚齿以兄弟相称，岚清是大哥，子誉是二哥，我是三哥。"云初兴致勃勃地说。
　　"什么三哥，你不应该是三弟吗？"云舒笑道。 "我是你哥，所以是三哥。"云初强词夺理。赵岚清摆摆手招呼大家坐下："怎么不见子誉？" "子誉去了上海办事，说要找件世间少有的礼物贺你新婚。"
　　云初扭头向云舒说："下月十六是大哥的小登科，你回来得真是时候。" 云舒看向赵岚清："恭喜大哥，大嫂必定是位温婉佳人。"
　　赵岚清微笑道谢，云初插嘴说："能做咱们大嫂配得上大哥的当然是绝世佳人，枢机巷徐家有没有听过？" 云舒想了想："是'半城许家屋，半城徐家铺'的徐家？"见云初頜首，"那想必是徐三小姐了。"
　　云初诧异，斟着酒的手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徐家有五位小姐啊。"赵岚清也抬眼看着云舒。 "有那么难猜嘛？"云舒不解，"徐家是有五位小姐，大小姐旅德未归，二小姐如今在社交场上风头正盛，大哥家里一向低调，不会喜欢太张扬的媳妇，四小姐只有比二小姐更活泼，五小姐太小，只有三小姐最合适啊。"
　　"那，云小姐是如何得知我家里一向低调呢？"赵岚清慢慢问道。 "低调稳重不是赵会长一向的行事风格么？别问我怎么猜了，你的领口别着穗城药业商会的徽章。赵会长我见过两次，你们长得挺像的。"云舒说完，喝了口荷兰水。
　　"哈哈，好，云初啊，你们杏芳堂果真是有女胜男儿啊。"赵岚清拿起酒杯向云舒示意："云小姐认识你很高兴。" "叫我云舒就可以了，大哥不必见外。"云舒举起水杯向赵岚清的酒杯碰了一下。赵岚清举杯一饮而尽。
　　"舒妹妹刚回来，有没有去什么地方玩？你初哥是地胆，穗城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赵岚清放下酒杯说道。云初把酒斟满："已经玩了一礼拜，连海角红楼都去了，也该收收心了，刚才她还说要尽快回去上工呢，我家有女胜男儿嘛，是不是？舒妹妹？"
　　云舒白了她哥一眼看向赵岚清："是呢，家里的事该理一理了，爷爷年纪大了，不该那么操劳的。" "云伯爷宝刀未老，上个月我收了一批吉林老山参劳烦他老人家掌眼，真是目光如炬声如洪钟。" "你是没听到他骂我的时候，那才叫声如洪钟。"云初撇嘴。云舒大笑。
　　月上中天，舞会渐渐散了，乐队奏起轻柔的乐曲。已有几对人儿在露台上喁喁细语。云初左顾右盼："今晚的才俊们怎么了，都没有人过来邀舞？" 赵岚清笑："有你云大少坐镇，谁敢越雷池一步？"云初恍然："那是不是我们要走开才成？" "晚了，舞会都散了。"云舒幸灾乐祸，扬手让侍应生上甜品。
　　"舒妹妹跳舞么？"赵岚清问。 "我不会跳。"云舒吃着荔枝冻，里面加了点薄荷，清凉的滋味夏天吃来太美妙。 "那云初为什么要办舞会呢？"赵岚清看向云初。 "舞会时髦嘛。"云初理直气壮。

　　“这里的甜品也好吃，荷兰水有三种口味呢！英伦妙手名不虚传。”云舒笑眯眯补充。赵岚清扶额。

　　月影偏西的时候，英伦俱乐部送走了最后三位客人。三人在门口互相道别，赵岚清看着缓缓驶走的汽车，没有立刻叫司机，而是转头沿着红砖路慢慢走着。四野静谧，偶尔几声虫鸣，空气中弥漫着玫瑰的香气。月亮时而被云霞掠过，路上的人影也忽明忽暗。忽而他停下，倚着路灯，掏出香烟慢慢点燃，吸了一口，望着夜空徐徐吐出烟雾，月亮在缭绕的烟雾中越发显得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