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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谋害潘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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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钻进房间洒在地面,再高一点便攀爬到了床上,丝丝缕缕,万事万物公平以待。
化雪之日本应极冷的,棠骨却被这持续温和的光芒吵醒,一双无辜的黑眸扫视周边,随后第一件事便是倚靠在床边细缕昨夜的梦,直缕出一身伤痛和满心不甘后才愿起身,准备开始今天平淡如水的生活。
房上积雪已化,水滴沿着屋檐不停穿石,有心打湿台阶一片。俞东乔正在院里清扫,有人打开房门踩着水走来,那人定了定神仰望正向高处奔的太阳,忽又觉太过刺眼便用袖遮着。
“夫人还在睡?”
“嗯。”
那人低头放下袖子,喃喃细语,“睡着吧!”
“今天已是腊月廿九。”
“祭祖的日子,”棠骨扭头朝园外方向看了看,不觉冷笑一声,“还不知道该祭谁呢?”
话毕,他已朝书房走去。
这是他的习惯,早上醒来清洗过便会将自己关进那里,偶尔出来同人打趣或可见到小时的模样,一个六岁孩子也曾带着九岁的伙伴在世道上浪迹过,没心没肺,没爹没娘,一副天地不及我大的样子。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从不接受自己有位疯疯癫癫的母亲和一个不能见人的父亲,但他已做得很好,总是外人强加得太多。
俞东乔望着他的背影出神,不禁发觉那人竟在眼前高了,壮了,沉稳了,也越来越远了。
书房里总是飘来一种淡淡的香,和书的味道相互纠缠难舍难分,若是痴醉文人一脚踏进定会被这精神之源摄魂夺魄。
可棠骨却不是这块料,他没有闻到往日所备的早餐饭香,饥肠辘辘下的心有些纳闷。扭头间只见一人正躺于他平日所坐的官帽椅上,一边背对着他,一边翘着二郎腿哼着南方小调。
棠骨眯了眯眼朝里走去,于案几边停住,看着桌上散落的笔墨与纷乱的纸张不言不语。
忽然,对面凭空出现一张可怖的脸,吓得棠骨低吼一声向后退去,待他站定脚步向前看时,人不在了。果然,一只手又从背后搭在了他的肩上,棠骨察觉迅速拽过那只手格腕前拉,不料那人翻身反将其拖回身后拉开距离。
“换个面具而已,不认识我了”
“你就只会玩儿这种背后吓人的小把戏么?”
棠骨瞪着面前人,高瘦干练,素布麻衣,月光下的红白面具换成了阳光下的青黑相见,可那副小丑面容还是一样的猥琐,里面传出的声音也是一样的轻佻。
不容再想,他便挥掌主动发起进攻,誓要驳回昨夜那人说过的话。花面也不还手,只在毫厘间让他看到他们的差距,他可以消失于他出手的地方,亦可出现在他来不及到达的位置,来来回回,直憋得少年脸红脖子粗。
“明知触不到,为什么还要使蛮力?”
棠骨开始喘粗气,转身看着那个声音出现的位置,忽左忽右,忽高忽低,都在脑中嗡嗡作响,“你、你不累么?”
“哼!”花面出现在南墙边,抚摸着墙上那挂着一排的水寒石面具,边走边依次掠过蛇首,龙首,兔首,猪首,起兴后钪锵一声,“废话!”
棠骨趁他不注意欲上前捉住,那人只向后退了一步,伸直一条胳膊直直把手中拿下的猪糊到他的脸上。
“提神醒脑。”
棠骨很生气,双手扒着面具往下扯,却怎样都离不开脸的一分一毫,只因对面人伸着一根指头点住了猪的额头,而那人正安稳站在对面被逗得喜笑颜开。
棠骨换方法转手往上攀,攀到了一条手臂后紧紧抓住,紧接着心一横把头迅速朝前猛撞,“啪”一声响,两张面具同归于尽碎屑一地。棠骨只瞥见那人一眼,却见他转头再回来时又戴上了那副红白鬼脸。
花面一边甩掉棠骨,一边怜惜着地上的精致碎片,却听那人刺耳一道,“何等丑的容貌,这么见不得人?”
“哼!”“何等躁的性子,这么容不得人?”
“你说什么!”
花面见那人生气了,把原本站得笔直的身体弯下来,边笑边走过去拍着他的胸口劝他莫气,“你看看,恼了不是!你又打不过我,恼有何用?无非仗我舍不得杀你罢了。”
棠骨盯着那人动作讥讽一笑,“舍从何来?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
花面听到最后一字,使劲朝他昨日所踹的胸口上拍了一下,立刻引得棠骨吃痛一声后告诉他,“舍是看在——和我一样玉树临风的模样上!”
棠骨捂着胸口努嘴一笑,故叹一声,“看来阁下昨夜与潘府三位先生试练得不错,今天专门跑我这来消遣一番。”
“三位?我可是与你们那四位心腹大战了三百回合,”花面说着用手扶额,同样故叹一下做声,“实在是寡不敌众,特地抽身回来看看你。”
棠骨扫了花面一眼,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背对着这位不怎么专业的刺客讲与他。
“如果你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小将,便会只知潘爵身边的高手独有林摘一人,乃是他罢官以前驰骋沙场时备受赏识的侍卫,以下手狠辣、狱中刑罚闻名。”
“手下败将。”
“他的确是潘爵手下的头目,但论实力,与他并肩而称甚至略高一筹的还有大军挥师琼州时那个负隅抵抗,以一人之力护卫城池整整三天没被拿下的黑袖白石出,此人出师休灵关,所谓铁袖藏千刃,刃刃索命疾。你能在其手下逃过实在是令人费解。”
面具下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对于那人的怀疑他不置可否,因为昨晚那个人称黑袖的人虽已出手,却仍在看似无招可破的刃雨中露出明显破绽。
黑眸划过铁袖闪过的光,像是从地狱走过一遭,以前的仰仗沦为如今的侥幸,其中因果绝非一朝一夕可生。
花面顿了顿,正经问道,“既是负隅抵抗,又为何成了心腹?”
“一座城,一个人,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这是你的理解?”花面轻轻一笑,不需要回答,“另外两个呢?”
棠骨回头看看那人,似乎不易听他如此认真的话语,但不变的仍是语中讥讽。
他吞下一口气,继续说道,“项敖,潘爵在江湖势力的体现,此人武力虽不及前面两位,却以轻功挣脱术名列江湖狱手前三,擅长布置机关罗网,加之江湖各地养了许多耳目,昔日潘爵在朝为官时,手下两人一捉一审,不知同你们这群人结下了多少梁子。”
最后二字重重出口,花面听出异样回头看去,正对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睛,片刻安静,风吹得纸张啪啪作响。对手间的僵持远不及朋友间来的尴尬,他们似乎是这么定义对方的。
“我知道了,下一个。”
棠骨收回目光,沉吟稍许低下头。
花面见他沉默爽朗一笑,“对于泄露潘府情况,你已经足够大方了。只是对我来说,用处不大。”
“这只是个开始。”
“引我上钩?”
“略表心意而已。”
面具下的声音听似脆生轻佻,却总在不经意间透着沧桑疏离,让人感到恐惧,仿佛随时会在暗地里来上一脚,使自己另一个胸口也疼痛难忍。
思于此棠骨已收回昨夜的锋芒,从言语到脸色,虽不再是主动权掌握者,却也不至画地为牢被人要挟。
见他不再言语,而是停在一个地方捏着笔朝面具上涂画,本是幼稚至极的行为,看在棠骨眼里却只有神秘与不安,故而满腔愤怒不言说。
不过再者想,这是否代表他已经默认了双方的交易?嘴上不说而已。
“你就打算一直戴着这个东西?”
“嗯!”
棠骨有些不耐烦,“那你怎么饮食?睡觉如厕不觉得很奇怪么?”
花面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着说出这话之人,慢道,“看来——唐少爷是想留我长住了?”
棠骨顺着花面的目光扭头朝西墙看去,只见桌上整齐摞着三个碗,而碗里的饭菜已经被一扫而空,连气味都没剩下。
花面心思正想重回手中面具,忽觉一空,棠骨已怒气冲冲地夺了回去,指着他吼道,“饭可以乱吃,东西不能乱碰!”
正午了,“正虑园”门前的人群还没有散去,大小大夫在院里站了一排,或面露苦色独自思考,或前后相识窃窃私语,丫鬟们端着盆和木盘于正房院间进进出出,各个行色匆匆神情严肃,其余小厮散落,低头等待复命。
“出去!换一个!”
林摘一夜未眠,这句话已不知听她重复了多少遍。他不去搜捕刺客,反在这玫瑰椅上足足坐了四个时辰,神情凝重看着床上时迷时醒的人,还有床边那个来回踱步、娇弱又执著的背影,总有许多怨气在心里默叹。
又一个大夫走进来,被嘱咐道,“你要仔细诊治,不要妄言。”
“是——”
潘云改被五脏六腑快要腐蚀殆尽的痛楚给刺醒,游离在虚实之间,好奇这不该属于自己的痛为何如此难熬。
有人将被掀起,皮肤立刻感觉到一股寒意,只有胸口间的那道口子火辣得很,灼至内脏深处慢慢放大,大极过后又是阵阵冷霜。
他动了动头,眼前出现模糊的炉影和人影,耳边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迷惑却使他无法言语。
“潘云改!你看到我了吗?”
“小旗子——”
潘云改看不清那张脸,却知道一定是她。
“他认得我了!大夫你快看看。”
林摘听到那丫头的喊声走到床边,只见床上之人脸色煞白,白中泛着若有似无的黑丝丝缕缕,眼睛艰难眯开,活脱脱一副半死鬼模样。他上前触了下他的手臂,冰冷而没有回应。
大夫战战兢兢,先是看了看那泛着冰气的伤口,而后咽口唾沫坐下来为其把脉,脑中思路乱作一团,想着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也不比床上之人好多少。良久,才起身作揖禀告。
“三姑娘,林先生,二少爷已伤心旁血脉,伤口之毒渗入血脉散尽五脏六腑,如今用药物来阻为时太长。在下愚见,应尽快取些清淡补品来维持少爷体力,而后用内力阻滞再入药,先挡后疏再除,方为可行。”
丫头眼里闪过惊喜的光,期盼解救方法太久,连这可行之法都觉奢望,刚想吩咐下去,却被林摘拦了下来。
“你下去吧,把人都遣散吧——”
丫头听那人话语一惊,眼睁睁见人退去,一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质问那人何意,却见他已走到床边端详着眼睛微张的潘云改。
“林叔——”
“毒性未可知,所谓内力是和是克很难预料。”话至嘴边,林摘不知该不该讲给她听,可见这丫头急切模样又于心不忍,只能斟酌些轻话讲与她,“这些大夫所能做的都已做了,云改所中非常毒,再叫人来也是一样的结果,不过于他而言,不宜再多番折腾。”
丫头眉头紧锁,泛光的眸子映出床上人痛苦的表情,抿嘴低语,“林叔你也不懂解这毒么?”
旁边人没有说话,只有影子在晃动。丫头一下蹲在床前抓住了潘云改的手,四目相望,只见他的嘴巴稍稍蠕动,手心突然翻上紧紧覆住了丫头的手,无法言语之下望能令她好过些。
丫头亦想舒展眉头冲他笑笑,脑中却总也撇不去那日他训她的话。
想这不争气的纨绔哥哥,想这两人见面就掐的过往,一句“大哥会回来的,爹会好的,等祭祖之日我们一起去探望母亲”足足让她心里暖了许久,她本是未出嫁的闺中人,万万沾不了那极阴之地,是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目光令她相信。
她抽开手起身走开,切莫让人看见眼中含泪。
掌心一下抓空,潘云改已无力支撑下去,手腕直直摔在床上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