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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回家(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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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方小小天地锁住了她的童年,但却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是她和阿玛相依为命的地方,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曦月从未站在院子外的角度看过这间小院,此刻站在门前,心中一刹那涌起万种情绪。
门外把守着两个佩刀的侍卫,这两扇门老旧得不成样子,风吹日晒,上头的红漆早已尽数剥脱,布满铁锈的门栓挂在两扇门之间摇摇晃晃,仿佛被一阵风就能吹落了一般,门外四处都长满了及膝高的荒草,甚至都看不出这小院的生气来。
“我能进去吗?”曦月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车夫,犹豫地上前几步,“我能见到阿玛吗?”
正犹豫着,面前的木门却忽然间吱呀一声艰难地被人从里边打开了,满天的灰尘见露出一张曦月多年魂牵梦萦的脸来:“月儿!”
“阿玛!”曦月踉跄着跑了过去,看着那张比记忆中苍老许多的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曦月伸出手去想要拉住站在门前的阿玛,刚跑到门前,那两个侍卫却是上前一步跨了过来,“唰”的一声拔出刀来,两把明晃晃的钢刀横在了她和阿玛之间,生生把两人隔开了来,曦月若是再进一步,就会直直地装在那刀刃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曦月有些慌乱地回头看了看送自己来的车夫,“我不能进去吗?”还未等到回答,又立刻伸手把头上的银钗和耳环都卸了下来,手足无措地想要塞给那侍卫,“侍卫大哥,您行行好,把刀拿开,我就和我阿玛说说话,行吗?”
那两个侍卫却宛如木头人一般,对曦月的恳求充耳不闻,仿佛看不到她手里的东西一般,任凭那钗环都从曦月指缝滑落到了草丛中。曦月红着眼睛,向前又进了一寸,雪白的脖颈抵在了刀尖上,伸手想要去拉阿玛的袖子。
“曦月,别过来!”却是阿玛喝止住了她,甚至还向后退了一小步,躲开了曦月伸出的双手,“阿玛看到你,就已经知足了。”
多年不见天日的禁锢让曦月阿玛的身体格外的虚弱,曦月被带走之后,他更是整日喝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不过不惑之年的,却已是两鬓花白了。
“月儿,你受苦了,阿玛都知道,都知道了。”曦月看着阿玛这些年额角新添的皱纹,心痛到像要碎裂一般,失声痛哭道:“阿玛,我去求求皇上,让我回来陪您吧,我哪儿也不去了……”
“咳咳、咳”阿玛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单薄的身躯在宽大的旧衣裳之间如纸片一般抖动着,一边咳着却还一边艰难地伸手示意曦月不要过来,待渐渐平复之后,才喘着气对曦月道:“月儿,你要听娘娘的话,苏将军是个好人,只要你过得好,阿玛就放心了。”
“不,阿玛,让我回来陪您吧……”眼看着曦月又要往前扑过来,那两个侍卫毫不怜惜地直接伸手把她重重推倒在了地上,锋利的刀刃直直地对着她胸口。
那车夫赶紧上前把她扶起来,紧张地劝道:“姑娘,既然已经见到了,咱们就该回去了。”
曦月站在几步外的地方看着被拦在门内的阿玛,哭得几乎是要背过气去:“阿玛,我、我会听话的,我会永远记得我是阿玛的女儿,您不要担心我。我想办法,我把您接出来,和我一起,十年、二十年,我都……”
那侍卫哪里肯等着她说完,三两下就把阿玛推进了门内去,“哐”的一声就关上了那老旧的木门,曦月半截话还噎在嗓子里,一颗泪在脸颊上挂着,微张着嘴愣愣地看着那被关上的大门,被门前扬起的尘土扑了满面。
没过几日,曦月又被接进了宫去,然而这一回要见的不是丽妃,却是要回到她在宫中最初的起点——寿康宫。
皇上自觉心中愧疚,无法对曦月开口,在丽妃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只好请了太后当自己的说客,料想着以血亲与长辈的名义去和她谈谈这件事情,无论她要什么,金银珠宝或是名利权势,他都可以尽可能地满足,只是在和亲这件事上,却必须要委屈了她,这全是为国之大计着想,万万不能因儿女情长而生出旁的祸患来。
曦月不知此行的目的,心下奇怪的很,直到坐在了寿康宫中,被兰草递了一盏茶来,盈盈地唤了她一声“姑娘”,才晃过神来,定定地看了兰草一眼,心下一阵酸涩,紧紧揪住了手里的帕子。
六年前她也坐在这儿用茶,虽是衣衫褴褛畏手畏脚,但至少这些人还必须尊她一声“格格”,可叹如今,虽是被风风光光地接了进来,却成了别人家的“姑娘”。兰草见她不接茶盏,莞尔一笑,转而放在了一侧的小几上:“姑娘莫要见外,喝茶。”
曦月心内苦笑,见外?她在这儿吃着其他人挑拣剩下的冰碗子,用着和下人们一般份例的膳食时,不曾有人问过她会不会见外,如今成了客,反倒客气了起来。却仍是把那茶盏捧了起来,轻轻撇开茶水面上的浮沫,抿了一口。
是今年春天新贡上来的西湖龙井,苏家也有一些,口感却不如宫里的好,寿康宫拿出了这样的茶来招待她,是真的把她奉为“贵客”了。可笑她一个如今无名无分的小姑娘,却不知这样的鸿门宴又有何可图。
茶续了第三回水的时候,太后才宣了她进去。六年的时光对老人来说总是相对残忍的,太后这几年间苍老了许多,耳目都不似以往聪敏,眯缝着一双昏黄的老眼打量了曦月半天,才笑道:“这孩子长得真是和她额娘当年一模一样。”
曦月听到额娘的名字,眼里放出些光来:“太后,您……您还认识我?”
太后和蔼道:“怎么不认识呢,苏老将军替他家小子亲自挑的儿媳妇,合宫上下都知道你了,瞧瞧,长得多俊。”
曦月愣在了原地,却又听太后道:“孩子,你是个懂事的,那苏将军也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好男儿,嫁了他,日后还能有二品夫人的诰封,真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了。”
“哀家都时常想,若是再让哀家回到年轻的时候,重来一次,哀家还会不会进宫。在这宫墙内熬了这漫漫长长的几十年,熬呀熬呀,熬得头发都白了,眼睛也花了,身边的人都散了,哀家却只能一直在这宫墙后,再也出不去了。”
“孩子啊,身在皇家,旁人看着是风光无限的,但身处其间才懂得其中的苦,皇上这是心疼你呐。”
曦月诧异地抬头,睁大了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颤声问道:“皇上……心疼我?那我是不是还要道声谢皇上恩典?谢皇后成全?”
太后摇头道:“哀家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但那都是没用的,你不如识时务些,还能安安稳稳度过这一辈子,何苦争那一口气呢?”
“哀家也乏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兰草,你带着她去西侧殿那边看看,那桂花也该开了。”
曦月绝望地瘫坐在了寿康宫冰冷的石砖地上,心中的失望一阵阵地漫上来。苏将军、栩泽和木伦都想着要替她讨回公道,可公道是什么?在这宫里,公道就是皇上。此举是他们放手一搏,对于天威来说,却不过是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一般。
“姑娘,请起吧。”兰草手下的小宫人将她搀了起来,带着她要去她旧年住过的屋子看看。
曦月擦了擦眼角,拒绝道:“不必去了。”
兰草坚持道:“是太后的意思,姑娘还是去吧。”
曦月又是苦笑,太后这一招着实是狠厉,这是要叫她彻头彻尾地明白,即便有人认她这皇长女,她也不过是蜗居在这小小屋檐下,受人冷遇的命。
当年曦月住过的屋子如今早已堆满了杂物,只有那侧殿的桂花果真开得极好,曦月想着当年自己还和红藕在此采过桂花,说着要晒干了做成桂花糖,可惜没能等到桂花糖做出来,人便散了,屋子也空了,只有这花还在这儿一年一年地开着。
她看着那棵树,竟是怔了过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缓慢地“笃”“笃”声,回头一看,竟是一个满头银发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拄着拐杖正看着她微笑。
曦月见带着她来的宫人不曾露出异样的表情来,才敢试探着问:“您是……?”
那老妇人含混不清地咧着缺了牙的嘴说了些什么,曦月却是没听明白,却是听出了这是蒙语,仔细思索了一阵,勉强笑着回应道:“您是蒙古人?”
那老妇点了点头,用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身量,曦月这才恍然大悟:“您是住在这儿的太妃?”
当年曦月刚住进寿康宫时,便知道这西侧殿同住的还有一位老太妃,但老人喜静,极少出来走动,因此不曾有什么印象。此次却不知为何,太妃竟是认出了她,还特意上前与她招呼,只可惜老人似是不通汉文,倒叫她一时无法回复这份宫中难得的善意了。
自寿康宫回到苏家之后,曦月便一直郁郁寡欢的,苏家的人仍是照顾周到,只是在行动上对她的看管却更严密了些,那小丫鬟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也不知是怕她跑了,还是怕她一时想不开会有轻生的念头。
曦月看她跟得太紧,甚至是笑了起来:“你不必跟着我,我并没有那样大的本事从这儿出去,便是出去了,我也不知要去哪才好。”笑着笑着眼里又泛起一层泪花来。
照苏家人的说法,她的婚事便是在年底苏祁回京述职的时候,托丽妃娘娘的照顾,她甚至还能有一份从宫中出来的嫁妆,便是真的正三品参领的妹妹,也不一定能有这样风光。
或许这一生,真就是这样了吧,也许有一天她真的能骗过自己去,忘了那皇长女的身份,至少余生的几十年,是再也不用为衣食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