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人间》琉璃蓝泽

1、（一）

　　当年轻的爵士先生回乡下老宅养病时，并不是一切的开始。但至少，这个故事就是从此拉开序幕的。

　　“我的天啊！”我叫了起来，“谁会想到把犯罪和这些可爱的古老乡村房屋联系起来呢？”
　　“它们经常使我充满某种恐怖之感，我的这个信条，华生，是根据我的经验来的，那就是说，伦敦最卑贱、最恶劣的小巷也不会比这令人愉悦的美丽的乡村里发生更加可怕的犯罪行为。”

　　爵士阅读到这里，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火车窗外。
　　淡蓝天穹显得十分高远，飘着些如同飞溅的奶沫或精致蕾丝花边般的细细云朵。金色阳光倾泻在广袤荒野和清澈溪流上，令一切仿佛披上一层闪闪发光的细纱，一种朦胧而明快的金绿色。当这样的景色在车窗上显现并移动时，看起来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阳光透过玻璃，映亮了桌面和书角，还有他苍白得有些过分的手。

　　爵士先生的身体一直比较孱弱。而伦敦的空气是很污浊的。这帝国的首都，聚集了如此强大的权力和财富，先进的科学技术，也一并承受着它们带来的侵蚀。那带着煤灰和硫磺气味的空气，对爵士的肺部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于是，他的医生建议他去风景优雅而空气清洁的乡下去休养一段时间。
　　而前不久，爵士先生的一位远房亲戚去世了。这位亲戚是个孤僻而性情古怪的老头，与家族里的人基本不怎么来往，也没有儿女。大家都说，这老头过得非常节省，财产上其实已经捉襟见肘，勉强维持生活，连体面都说不上了。有些贵族很有灵活头脑，各种投资于新兴产业，使得自己越来越富有。但更多的则随着世事变化而衰落下去。工作对于他们来说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他们的日常只是社交、宴会，靠着祖产过活。因此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而坐吃山空日渐穷困，也是十分平常的事。好些公爵伯爵为了维持排场，甚至只是保住祖产，都放下身段，与一向看不上的暴发户缔结婚姻。
　　但无疑爵士先生的这位亲戚是古板而守旧的，并且大约也不会有人看上他。总之他孤独地去世了，仅剩的一点可怜遗产便落到了爵士家头上。于是，一方面为着养病，一方面也是接手这份财富。爵士先生便前往那里了。

　　当从伦敦那穹顶高大而人声嘈杂、充满各种远行气味的火车站出发时，爵士还没什么感觉。但快要接近目的地时，他心中油然升起了一种对未来的不安。一切都是未知的，他来到个陌生的地方，见陌生的人，并将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诚然，交接已经达成了。也有一些通信的往来使他认识这里，和这里的人。但总的来说，他仍然十分茫然。
　　他合上了柯南道尔的书，又拿出了一份报纸。头条标题以一种惊叹的字体和措辞，说有个人拍摄到了小花仙的照片。他把报纸翻过去，旁边放着《德古拉》。
　　他又看了看窗外，引起点联想，觉得自己是去罗马尼亚为德古拉服务的乔纳森律师，或者更像《巴斯克维尔猎犬》里去继承财产的亨利爵士。是的，后者更像些。这位可怜的主人公在书里差点被杀了，至少吓了个半死。
　　出了火车站，管家和马车已经在等着备好了。而等他穿过黑沉沉的森林，来到将要入住的宅邸时，已是空气变冷、晚星闪耀的傍晚了。
　　夕阳微红沉默的光芒中，他第一次看见了那栋住宅。它的外墙是黯淡的，郁郁的青灰与淡褐色。这使它看起来老旧而有些凄凉，即使被光线照耀着，也像陷于阴影之中，模糊得无法看清细节。很难断定它是属于什么年代的。无疑它的主体矗立在那已经有好几百年了，而数百年来居住其间的人又不断地对它加以大幅改建、维修、装饰，使得它混合了很多时代的风格。最近的痕迹则是在某几处添加的阳台廊柱和气窗上的石刻雕饰。但那看起来也过去好一段时间了，也许有几十年了，而且只占了建筑的一小部分。总的来说，宅子的大部分地方看起来都没有得到好好的维护，有些地方已经明显坍塌了，窗上的玻璃也碎了。仅在外面远远看一眼，就能马上知晓。它实际上是被废弃了，显得有点活气的、能住人的地方，肯定不会很多。
　　“爵爷，实际上它的内部比看起来要好多了。”管家立刻解释说。“只是您知道的，外面的修缮要花很大一笔钱。我们几次三番劝老爵爷尽量把它弄得体面些，但是他坚决不许。”
　　他默默点头。

　　出于意料外的是，其实这位亲戚并没有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穷。他留下的财产经过清点，并不像预料的那样少。至少可以说，有那笔钱，他大可不必过得那么窘迫。那么就只能说是一个老头的怪脾气。而这对爵士一家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管家对待新任爵士的态度是很殷勤的。他们在这里已经有好几代人了。按他们的说法，是因为在这里是本地人，而这些人总觉得故乡是最可爱的。所以宁可拿着吝啬老头很少的薪水，忍受他的怪癖，也并没有离开。无疑，爵士自己也能感觉到，对于自己这样一位伦敦来的友善而略带羞涩的年轻绅士，他们是抱着某种期望的。
　　“自然，从来往的信里我们已经知道，您的身体是很孱弱的。不过请放心，这里的空气是非常好的。在这里您当然能恢复您的生气，我对此很有信心。如果您闲着的时候想要出去逛逛，就会看到这里的风景是很优雅的。”
　　爵士礼貌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真的。只要您在这里稍微待上一段时间，您就会知道，这里是一块宁静而美丽的地方。在这里有一种神奇的治愈力量。您一定能感受到，并且喜欢上这里。人们都说这里是天使所守护之地。”
　　他抬起头，看着铸铁花纹缠绕的大门两边的石柱上站立着两个天使雕像。一个手持长剑，另一个手里拿着百合花。雕像的体态容貌呈现出一种沉静的中性美，看雕刻手法和石头的剥落程度，肯定至少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尚且还完好。
　　管家无疑非常急切地希望他能留在这里，于是用着各种夸张的言辞赞美它，可惜的是词汇和想象力都很有限。于是他有心与他开个玩笑，说。
　　“是哪个天使？”
　　管家果然一下就卡了壳，显示出犹豫的神色来。
　　他笑了，说。
　　“不管是哪位天使，总之他/她显然有你们这样一群非常好的选民。”
　　见他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管家也松了口气，开了门，引着马车进去了。他则在心中偷笑，为引用了《血字的研究》中的话运用到现实和别人的对话中而有一种小小的得意感。
　　当主宅那颜色暗沉的橡木门扉在他面前吱呀作响地打开时，从里面涌出了一阵阴凉的微风。爵士又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像是梦醒一样突然察觉到，这里对他而言十分陌生。这栋宅子不是他的，它属于一个已死之人。而在这之前，他从未和它以及那个老人产生任何交集。但现在，他要住在这里一段时间，它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关系。他突然觉得不适，但毕竟还是维持着礼貌，无事般地走进去了。
　　厅堂自然是很高大的，但仍然显得阴暗。因为两边的窗户都很小，镶嵌的还是刻花玻璃。而照明的电灯又只有很少几盏。管家又点亮了几处烛台上的蜡烛，才显得明亮了些。不过，就像管家说的那样，这里确实比外表看起来的好很多。即使处于幽暗之中，它也仍然富丽堂皇，而且装饰已经是一种亲切的近代风格。
　　他们先去了餐室吃晚饭。当他穿过长廊、走过楼梯和房间时。他不得不注意到，很多地方已经被封闭了。有的门上了锁，是那种很久没开也不会开的铁链锁；有的通道被钉着几块木板，阻拦了去路；甚至有一小节楼梯的残骸径直通向了墙壁。大约那些就是宅子坏了无法使用的部分。
　　在这样一种氛围中，他觉得他应该是恐惧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他的目光和心只是平平地掠过那些黑暗。他只是在想，以后可能有的修了。如果他打算在这里长久居住的话。管家的话似乎有些许真实的成分。起码来到这里后，缠绕在他的呼吸间那种隐隐的痛苦和干燥确实消失了。甚至即使在这古老的宅邸间，空气也是纯净而没有灰尘气息的，清新得像融化的冰水。
　　而当他休息时，曾经经常困扰他的失眠也溜走了。在这陌生阴暗的房间中，他很快进入了睡眠的拥抱之中。
　　不过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穿行于这座宅邸之中，熟悉得像它的主人。而在梦中，它显得更加完整，洁净美丽，没有一丝颓败感。他举着一个银烛台，熟练地穿行于迷宫般的过道、暗门，以及楼梯之中。最后，他抵达了一个房间。当他打开房门时，从里面射出了水晶般明亮、清澈的虚无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