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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遇见之后的孤独 ...

  •   沈谙怔忡地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把她拉起来,没有挣脱。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对着她微微颔首,“我们去找它吧。”
      沈谙抬起头的刹那看见他眼睛里如水泛滥的宠溺神情,看见紫色光痕泼墨般在他湛蓝的眼底盛开,看见狂风袭过他黑色的额发,眉宇间转眼蔓蔓生满的藤萝般的温柔。
      下一刻她被他拉着一路奔跑,足下溅起破碎的泥水,头顶是无际的灰白色苍穹,高不可及,远为一线。他们就这样一直奔跑到枝干弯曲,分割天地支离阳光的泡桐树下,彼时暴雨裹挟着桐花坠落满地,湿透的花朵无力地躺在地面,仰视天空堆积的雨云。
      “你是……谁?……”她终于恍惚间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少年低垂眼睫,眼睫上淋漓地沾满破碎的雨水。他低声说,“把手放上去,它想要你触碰它。”
      沈谙伸出手,慢慢地按在那棵在风雨里激烈摇撼的泡桐树上。风雨打湿树干,每一段纹路里都浸满潮湿的气息。有雨流缓缓下来,浸湿她沾满泥水的掌心。
      “我想……给他看看泡桐花,所以……别再下雨了,再盛开一次,万一他这一次,再也看不见了怎么办……再盛开一次……”
      少年望着她美好的侧脸,看见那上面一道道潮湿的雨水的痕迹,微微怔忡。然后他脸上有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下来,眼底都微微有些发红。
      这么想给他看。
      都不是为了自己。
      ……真过分呢,小谙。我也有想要看的东西,所以……拿来交换吧。
      他吸吸鼻子,脸颊微微红了。
      天空的雨云忽然裂开了,阳光自云间来,照亮满地桐花与耀眼的雨水。风吹过林间,万点雨水仿佛神明袖间散落的曜石,就那么从天空,恍然临世。
      沈谙怔忡地立在原地,一时忘了哭泣。下一刻泡桐树顶端洇开了稀薄的香气,渐渐地,随水融化开来,愈发的让人心旌摇颤。满树残破的花朵边渐渐有新的花蕾生长起来,紫色刹那间如同浓墨入水般弥漫开来,然后翻出细细碎碎雪一般的素白。
      转瞬之间,泡桐树就这样,又一次为她盛开。
      ——我想交换你的笑容。
      ——沈谙,我喜欢看着你微笑。
      ——沈谙,笑一下吧,再次为你盛开的泡桐花,难道不漂亮么?为什么不笑一下呢?
      ——至少今日让我看见吧。以后就连泪水我都看不见了……沈谙,沈谙,沈谙……
      沈谙刹那间回过神来,转头环顾四周,方才刚刚握紧她的手的那个少年,那个有着难以在人世见到的美丽的眼睛的少年,无影无踪,仿佛又一个幻影就那么生生在她眼前消散,无论如何挽留都不再会留下痕迹。
      她依稀记得那时恍惚间的刹那对视,狂风袭过,湛蓝如同天空的眼底渗满无言的温柔,又转瞬被紫色湮没,阳光如同潮水吞没了他的身影,她没有知道,他的名字。……然后他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又有点想哭了,但是她没有继续流泪,而是伸出手,小心地折了一枝盛开的泡桐花。
      ……然后她对着天空竭力地呼喊:“真的会再次开放呢!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秘密!我现在可以把花拿给他看了!”
      她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花枝飞快地跑掉了,足下溅起微弱的水花,满地泡桐的香气凝结在她身上,她的背影渐渐地远去了。
      消失在视野里,也如同幻影。
      捕捉不到。
      湛蓝瞳孔的少年身影出现在盛开得轰轰烈烈的泡桐树下,染紫的泡桐花无声地坠落到他单薄的肩头。他静静坐在树下,还是穿着白色衬衣的样子,衬衣上有一道伤口,下面的肌肤微微渗着点血。
      他脸色很苍白。脸上,眼睫,衣襟,头发上到处挂满雨水的痕迹。
      然后他慢慢捂住眼睛。
      一个人从他背后慢慢地走过来,身影虚化,仿佛阳光构成般虚无。他把白色的长缎带系在少年的眼睛上,白色缎带很快被打湿了。
      “唐初,”他低声说,“你后悔了么?违背天道,付出你所能看到的一切,来换取第二次盛开?”
      “……”少年微微仰起头,下颌上有雨水无声地滴落下去,他喃喃地说,“我不后悔……可是……”
      “可是世别……她这一次,没有微笑……我以后再也,再也看不见了……”他低声说,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顾世别轻轻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半晌温和地说,“至少她已经不再哭了。”
      唐初慢慢地点了点头。
      就算从此什么都看不见了,也没关系了。
      沈谙,这样的我,虽然看不见你的笑,至少也看不见你哭了。
      在这里站立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作为泡桐树的灵的我,终于知晓何谓真正的孤独。
      遇见你之前的孤独。
      遇见你之后的孤独。
      ——————
      哭喊惊呼声不绝于耳。
      火焰笼罩整个医院,滚滚烟流如同战火蔓延在灰白的天空之下,推车翻倒,轮子却兀自转动,地上散落着布满鞋印的高跟鞋,还有被慌不择路之人抛弃的东西。
      沈谙抱着泡桐枝,就那么孑然立在医院第四层的走廊之前。无数人扑过来挤过来,撞击,斥骂,哭泣,劝慰,疼痛,昏胀……一片混乱,……简直恍如末世。
      这是……
      ……怎么了?……
      这样可怕的恶意比烈火燃烧得,更加疯狂。
      ——简直难以置信……
      那,那个人呢?他不会还在里面吧!这种时候,没有人顾得上救他的!
      不是普通的火灾!
      浓烟尽头的恶意几乎磅礴到几乎能够吞噬一切!
      火光在她眼前熊熊地烧起来,隐隐夹杂着幽蓝的烟尘轻纱般无声坠地。
      人终于逃得一干二净。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在意这个抱着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泡桐枝的女孩。
      沈谙在这场不顾一切的奔逃和撞击中终于还是伤到了脚踝,她怔忡地跪在肮脏不堪的地面,疼痛和震惊让她的头脑又一次开始难以思考难以运转。
      火光与浓烟尽头有一个人慢慢地走出来,赤红的额发太长,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巨大的伤疤从左额生生割到右下的下颌上去,火焰图腾在他锁骨上静止着,可是又真实得仿佛正在燃烧。
      “凋零。”
      那个人低沉地笑着说,声音在喉咙里震颤着,华丽而醇厚得令人闻之如同饮酒般微酣。
      沈谙猛地回过神来,她不知道那句“凋零”意指为何,但是她在某一刹那间觉得危险……强烈的危险!仿佛直面上古凶兽一般的……令人战栗的危险感!
      该死!该死!他还在病房里……是四零七号的十三床。没错,穿过这个赤红长发的人,再跑不到五十米就是他的病房,左转六步……
      如何穿越这个人!该死!该怎么办!
      沈谙的目光实质般刺入无边的烟雾深处——电梯,楼梯,清洁工的换衣间,卫生间,紧急出口,消防栓,冷水管……她的大脑仿佛破开了桎梏,运转到了一个几乎能够让正陷入混沌中的大脑濒临崩溃的速度——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可以用!
      ——如果现在转身逃跑,那个男人会追上来么?如果他肯追击,那么虽然危险程度提高,但相对的她也会有将他引到一个特殊的出口,甩掉他,再拖着她要救的人离开的可能性。
      冷水管……短暂造成视野模糊,使用距离短,大概使用时间不超过六秒钟;灭火器需要时间启动,躲入最近的电梯,效果持续到用完,需要体力携带;楼梯上行四层以上会使人难以通过爬楼的方式追击,医院最高有九层,来得及逃到顶端,需要错开追击者,返回四层病房救人;烟雾吸入定量以上会使人体难以承受,因此时间要限定在一定范围内;需要体力携带要救的人,脚踝的伤如果进入高速逃离时承受更大压迫,逃离距离缩短,速度减缓,携带他人逃离再次减缓……
      ……成功解救几率太小!可是,她不能自己一个人逃跑!如果逃走了,会……
      ……
      等等!
      会……会什么?……
      沈谙的表情刹那之间僵硬如石,她接连打了三个冷战,然后察觉到自己的肌肤已经冰冷到几乎脱去温度。
      会什么?会什么?!
      一定会有什么事情,什么可怕至极的事情发生。没错,那种烙入骨髓的惊恐与畏惧如同巨兽在她体内缓缓地睁开眼睛,麻木刹那间蔓延遍她的四肢百骸,恐惧如同王水般侵蚀她的魂魄与心神。她的头脑开始归于混沌,方才刚刚清晰起来的路线和视野渐次重新掩埋于深深的烟雾中,任凭她如何努力,也都再不能看不清了。
      然后那个赤红长发的男人慢慢低下头来,微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
      “凋零,想我了吗?”
      他的眼睛如同赤红的熔岩无言地烧灼着,隐隐夹杂着黄金般的纹路,瞳孔收成一线,恍惚间令人觉得像是与某种猫科动物对视。
      继而恐惧浮上来,难以抑制地浮上来。
      她慢慢地把目光移回来。
      然后打了一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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