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故事》十月维秋

2、飞上枝头，你不是凤凰

　　听说她现在在路边支了个摊子，做香烟买卖的生意。人世要做到安定，真的不容易。

　　我不太记得她，她来我们家当保姆的时候我刚出生不久，后来零星记得些片断，可惜所记的又都是她修长消瘦的手和腿（从我那时的高度，最常见到的应该就是她这两个部位了），至于她的样子，实在是无从忆起，我猜想她那时是瘦黑而高的一个年轻女人。

　　据说她是个尽职尽责的，却又坏在粗枝大叶；人老实忠厚，又坏在不分好歹。辞过她一次，后来她自己又找回来了，话说得诚恳，那时又刚好走了一个保姆，也就继续用她了。

　　也许是因为这样，她跟我们很好，一直做到我两岁，粗活细活无怨无悔的。两岁的时候，我们的一个邻居阿姨，和我妈是同事，不知怎得要给她介绍对象，她去见了几回，印象很好——怎么能不好，对方是个年轻医生，家里不算富有，但也没什么负担——只担心对方看不上自己。谁知那医生因是农村家庭出身，只想找个不傲气的，能伺候人的（那阿姨这样跟我妈说），也许我们家保姆也长得端正，反正两人谈了三四个月恋爱便结婚了。

　　这件事一时在院子里传开了，大家都说这是高攀了，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当初可怜巴巴从家里跑到城里当保姆，用我们常调侃的话说就是只配嫁个保安，谁承想嫁得个正规医生，多少这也算是高尚职业吧。

　　她走了以后，院子里的人有时还提起她，我想其他的小保姆必定是羡慕得不得了，因为人们那阵子总看见邻居阿姨满面红光地到处说媒，仿佛这已成了她的职业，而她真正的职业更像是她的业余爱好。

　　一晃又是多少年，仿佛她一开始在药店里站柜台，后来又到一家糕点店打工，又到餐馆打工。妈妈觉得很奇怪，这样动荡，一点也不像是嫁给医生的样子呀。

　　那时我们已经搬出那个院子了，所有她的消息都从那位阿姨口里传来。她只说她离婚了。

　　也不是谁对不起谁的问题。结婚不久她便总到阿姨家里说自己的担忧，一开始说来说起不过是自己无论如何配不起他，怕他会不要自己的。因为他看的书报她从来看不下去，她感兴趣的话题他从来一知半解。她那时是真的担心，也很诚恳地说要适应他的生活。但这从来不容易。

　　后来她的语气变得愤懑。他当初不过就是想娶一个保姆……他现在什么话都不和我说……他把女儿都教坏了，只向着他……说到底，还不是嫌我们门不当户不对！说到底，还不是嫌我配不上他。

　　再后来她不再到阿姨家去了，只是有时遇到，就冷笑说，他嫌我配不上他，我就是配不上，我就是没文化，你要怎样，还不是要和我过一辈子！

　　那位医生不是没办法的人，他提出离婚了。她天天到他单位去闹，谁知他也是有决心的人，任你闹，就是不松口。这样闹了大半年，几乎他的工作都要因此而失去了，她却突然放弃了。电话打到阿姨家里，只说是连女儿也不愿跟她。她很悲戚地说：一开始，我就知道我配不上。

　　以后几经变异，那位阿姨也和她失去了联系。她卖烟的事是我妈在街上偶然看到的，说是一开始连招呼也不敢打了，看起来苍老粗俗。

　　这不奇怪吧，我想。因为她配不上。

　　她认为自己配不上美好的生活，于是她便真的配不上这种生活。《周易》里说“用九，见群龙无首，大吉”。“大吉”，是因为“用九”，而不是因为乾卦本身。说到底，事在人为。我们今天的生活状态是过去一个一个自己造成的。如果真的有什么因果的话，那你就是你自己的因，你也是你自己的果。

　　如果你不认为你是凤凰，如果你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是凤凰，即使飞上枝头，你也会重重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