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故事》十月维秋

3、彼岸的爱

　　我一直喜欢给故事找意义，然而我发现很多故事本身并没有意义，或者没有多少意义，它仅只是一个故事，无论多么让人遗憾和痛心。

　　她十八岁的时候，一个和她同班男孩总有事没事到她家串门。那时的人情是纯良的，只要稍微沾点亲带点故，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在任何时候闯进其他人的家里。

　　因了这纯良的世风，他们得以攀谈和熟悉。她那时不很喜欢他，倒不是他有什么不好，有时候就只是因为不喜欢，所以不喜欢。可他带了年轻人的那种浪漫主义的执著，一天天，一月月地找上来，就这样过了几年。

　　几年的时间足以让两个人完全熟悉起来，他们完全没有过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只仿佛慢慢慢慢地变得相互依赖。他这样热情，而她却又仿佛默认了，男孩子有一天便提了一大袋东西，直接而笨拙地对她的父母说，他要出国了，出国之前想和她结婚。

　　她父母当初到底出于什么考虑，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兴许舍不得女儿，兴许不喜欢这个男孩子，兴许觉得女儿太小。反正，她的父母坚决反对。

　　男孩子也许和她商量过先斩后奏，可她拒绝了。毕竟她不是一开始就死心塌地地爱着他，毕竟在那个年代，对她这样一个温和乖巧而又善良懂事的女孩子来讲，违背父母之命太难太难。

　　于是有一天，男孩子独自提着行李走了。她坐在家里，在他的照片底片上写下他的名字，离开的日期，去了哪里。然后在最后补上一行小字：再也不回来了。

　　可有的人的爱情坚定得让你无法想象。在那个通讯还不大发达的年代里，他坚持着一封信一封信寄过来，有时甚至寄来点外国的新鲜衣服和小玩意，就这样，又过了几年。

　　如果一切如常，她最终也许会被打动，她父母也许最终允许，她也许就会在某一天带笑含泪，飞赴大洋彼岸那个无比繁华的城市。

　　可她竟病了。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故事会发展得像一切俗套的偶像剧一样，可当这种事真正发生的时候，它既不唯美也不浪漫，它甚至不足以让任何人像电视剧里一样哭得死去活来。这只是一个事实：她病了，很严重的病，一种直到今天仍无法治愈的免疫力疾病。

　　他知道了，连连发了几封信，甚至打了电话。他想让她过来，他说这里的一切条件都比国内好，她兴许能很好地多活很多年。

　　结果又是一次无法解释的拒绝。爱会让人盲目，她的父母真的因为太爱了，爱得无法判断孰好孰坏，一心只想让女儿留在身边。任他加急再加急，这边只是一个不理。

　　这是一种缓慢的疾病，可以用药物控制，没到最后的时候人还是看起来正常的样子。她依然很漂亮，尽管因为激素的缘故稍微胖了点。一个老实的男人说，他愿意照顾她。

　　论家世，论学识，论外表，他无论如何配不上她。可仅仅因为他健康而她不，她就认为自己也许只能嫁给他了。出于一种悲痛带来的无奈，这桩婚事没有人反对。那个唯一的反对者远在大洋彼岸，在她结了婚半年后，寄过来一盒巧克力。那是很多人第一次吃到的酒心巧克力，盒子很漂亮，她把它收了起来。

　　后来她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儿子。那时距离她的离世已经不远了，她只能一直住在医院里。她的丈夫到真正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一直在她身边照顾着。她的母亲一次对护士说：要不是她的病，这个男人怎么可能成为她的丈夫。

　　自从那盒巧克力以后，他信来得少了，然而没有断过。在这样传统的家庭里没有人可以有自己的小秘密，更何况她病着，于是他的信是全家都读过的，但没有人可以回信，没有人愿意回信。他的信像是一种没有回音的呐喊。我相信他也觉出这呐喊的无力，可这毕竟是他与她唯一的联系了。

　　后来她的父母给他回了一封信，告诉他她去世了。他自然无法参加她的葬礼，可有一天，这个男人竟找到了她家，一见她父母便泪流满面，当天就去了她坟上，哭得近乎晕死在那里。

　　那时他已经过三十了。

　　这是一场从十八岁便开始的恋爱。十几年的恋恋不舍，占据了这个男人全部的最好的时光。他把这个时光放得很大很大，谁想到最后却只缩小了成了一个无比沉重冰冷的墓碑。

　　可是据说，他后来又变得像个男人一样了。他曾想给点钱，但她家不要，他变着法子给他家里买了很多很多东西，又问起她的兄弟姐妹，问起她父母的身体，言谈之间并不沉重。

　　只是他临走时，犹豫而胆怯想要她的一件什么东西，她父母给了一张照片，一双耳环。他哽咽着道谢，只低头啜泣。

　　后来他还是坚持写信的，一直到他结婚，一直到她最小的弟弟结婚。

　　可毕竟她不在了，他们只是毫无关系的两家人。他们于是乎渐渐断了联系。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这是一段此岸与彼岸的爱情故事。两个人一直站得好远好远，尽管有无数次的可能，但他们一次也没有靠近过。他们像两条直线，只在自己最美好的时光里懵懵懂懂地相交过一次，然后越走越远，趋近于无穷。

　　我不知道这段故事是不是写得很冷静。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但我知道这个女人，她长得非常漂亮，性情也很柔顺，迄今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痛楚。这个故事大体是真实的，这是我根据很多人的讲述拼接起来的，没有一个人能完整地讲述这个故事，因为故事的时间其实很长，他们没办法一直在场。而且没有人愿意太详细地讲起。

　　他们讲到最后，总会轻声地叹息道：红颜薄命。

　　红颜薄命。这也许是对这些几乎毫无道理的爱情悲剧的最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