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难梦》适逢小雪

2、故人

　　难听的汽车鸣笛声在身后响起，陈安并不想理会。

　　路这么宽，非跟在我后面做什么？她就这样想，仍旧保持原先的步速，不快不慢，也不在意脚下的坑坑洼洼，每走一步都会带起些许水花。

　　可是忽然间，她却发觉，头顶那一片没有冰冷的雨水再浇灌下来。

　　棕灰相间的方格子遮住了她头顶的天，如注的雨水从伞缘处急流而下，她匆匆回头，看清了来人的脸，也在七零八落的雨珠敲砸伞面发出像是铁蹄铮铮的声响中听见他喊她：“小安~”

　　陈安辨认出了来人，笑了。

　　好久不见，她觉得自己应该要惊喜地唤他，可是并没有多少“喜”的心情，只怕自己太做作，便收住了自己难看的笑容，波澜不惊地喊了他一声：“章宇哥。”

　　章宇的嘴角大喜过望地扬起，但是双眼却是依然难以置信地睁大，“真的是你啊？小安？”

　　只见陈安点了点头，和那个多年前在A市二院偏僻的楼梯间里背诵着英语课文的小姑娘并无大异，不过她没有再和以前一样学着海绵宝宝的语气叫他“章鱼哥~”，并且……现在的她这一身被雨淋得……实在是已经……都湿透了啊！

　　“这天气也真是……怎么说变就变呢？！”章宇抱怨了一下，没好意思打量小姑娘的衣服，移开了视线之后便伸手一指，告诉她：“我车就在那儿，跟我过去吧，我送你。”

　　陈安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而转回头时正好与他同样转来的目光相遇。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半低下头，想着刚才跟在后面的人应该就是他，还又把车停在路边，又特意过来给她打伞的，实在是让人不好不领情。

　　“没事，赶紧坐进去呀~”在要上车时，章宇看出了她的犹豫，好像是在担心身上的雨水会弄脏他的车座，但其实他一点也不介意。

　　陈安颇羞怯地笑了笑，拉上车门，报了一个大概的住址。

　　章宇把空调温度调高、风调大，又变戏法一般拆了一条新毛巾给她。

　　陈安诧异，然后就听到章宇说：“先擦擦吧。正好我老婆上次开我车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漏了一条毛巾在这里。”

　　倒真是巧。接过毛巾的刹那间，就有一股暖流在陈安心里升起，弄得她那个冷得要命的内心世界忽地也下起了瓢泼大雨。

　　“谢谢。”她低下头，泪水和雨水混杂着淌下去，她马上拿毛巾捂住了脸。

　　章宇通过镜子看到陈安把脸整个掩住的样子，一时间五味杂陈。他研一的时候，她才高二，因为他的导师就是她的母亲陈萍，所以他常常能见到她。

　　一晃已经十年过去，他当年弄丢了手机，而毕业之后又是忙着要出国，就再没有联系过她们。之后偶然地听老同学讲起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是毕竟他离开太久，总也找不到机会问候。

　　“你现在是在G城工作了吗？”章宇问。

　　“嗯……算是吧。”而答完又不想被他细问，便也问他：“你就在那家医院上班？”

　　“是啊，普外科，”章宇点头，“我没有换专业。”

　　“真好。”陈安想起了妈妈，其实每次进到不管什么医院她都会想起两个人——已经去了天上的妈妈，和刚刚她去找的那个人。

　　等过了一个红灯，章宇终于心情沉重地开口：“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没能来。”

　　交谈了几句之后，他能感觉出陈安明显的变化，那个明朗直爽的小姑娘不爱讲话了，不再吵吵闹闹，看起来心事重重。

　　陈萍的葬礼几乎是陈安的未婚夫魏凛一手操办的，不过还有陈萍许多的同事、带过的研究生、甚至还有病人来帮忙、来看她。

　　陈安已经很欣慰了，她对于这些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还能有什么奢求？

　　“没关系啊~”是真的没关系，却好像还是得解释什么，“其实确诊之后，恶化得很快，妈妈也没有遭受太长时间的痛苦，走得时候也有很多人都陪着她。”

　　“陈老师对大家是真的都很好。”章宇感慨，其实谁也不会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会得胰腺癌，在这样的年纪就离开。

　　“谢谢你。”陈安的心情不算有太大的波动，但还有一点点苦，有一点点涩，不光是妈妈，所有对自己好的人仿佛都遭遇了不幸，为什么？

　　“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陈安偏过头看了看他的侧脸，其实她母亲就在A市医大的解剖楼。

　　她看见章宇听闻过后，面上的表情从一种惊讶逐渐趋于平静，他应该是理解她的，甚至是会敬佩吧。陈萍是个怎样的人，大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懂，而那个人应该也只是装作不懂。

　　雨还在密密匝匝地落着，噼啪噼啪地砸着车窗。陈安适时地转过了头，擦着头发，听到章宇问：“我看你从医院出来，而且脸色不太好，有什么事吗？”

　　陈安微微笑了，反问了一句：“我看上去很像病人吗？”

　　“我知道说别人有病不好，但是你现在这副样子，看着是不太好啊。”

　　“我就是来看一个朋友的！”

　　章宇匆忙地看了她一眼。“其实小安你懂的也不少，陈老师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最合适，就变成了，“反正…反正你要照顾好自己！”

　　“好~”

　　“对了，你朋友是医生还是病人？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陈安犹豫了一下，才说：“是病人。不过不需要帮忙，VVIP，他已经得到最好的照顾了。”

　　“那也留个联系方式吧，小安。说实话，我跟院长还蛮熟的，万一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我一定赴汤蹈火。”

　　“章宇哥，你不会跟所有人都说你和院长熟吧？”

　　“当然不是，这件事我只告诉你！”

　　陈安笑笑，看章宇一只手在摸索手机，赶忙说：“你别拿了，好好开车。告诉我号码，我给你发个消息就行。”

　　“行~”章宇高兴地笑着，“回头你晓君姐姐肯定会请你出来吃饭的！”

　　“啊~你们结婚了吗？”这回陈安是真的有点激动。

　　“是啊。也是多亏了你呀，小媒婆！”

　　当年章宇研一，李晓君实习，陈安没事就在彼此面前说对方的好话。

　　“晓君姐姐现在好吗？”陈安问。

　　“嗯，挺好的～她也还是在行业内，不过我们医院消化太忙太累，她怀我们家老大的时候我干脆就让她辞职了，不过她后来觉得不做点什么没意思，就一直就在卫生院工作呢。现在怀着我们家老二。

　　哦，刚才我下班那会儿她还说让我带周记的生煎回去，哎呀，大儿子皮死了，我真希望这次是个女孩儿！”

　　“真幸福~”陈安笑了，可是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开始难受，看着章宇哥提起晓君姐和孩子的时候脸上甜腻灿烂的微笑，她忽然觉得心脏被卷进了绞肉机，一点一点地被碾拧、一点一点地被撕碎。

　　她不知道是不是杨时跃戳在她心头的话是不是一种缓释剂，现在积累到了一点的浓度，她就开始疼得厉害。

　　章宇猛地想起来：“小安，你今年也27了吧？有对象了吗？”

　　陈安恍惚中一怔，但是她是听清了他的话的，也不用多想便可以回答：“有，只是暂时还不想结婚。”

　　“哎~我劝你啊，还是早点嫁人吧，虽然说养孩子很辛苦，但是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还是很幸福的！”

　　陈安硬是挤出了一个微笑，随后凑近窗户抬起头，装作是要看天，却是因为怕眼泪掉下来。

　　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嫁人了吧。即使魏凛醒过来，她也不可能再去嫁给他了，她早就失去了资格。不，就算车祸的肇事者不是她的父亲，她也没有资格，从一开始就没有。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小腹上，心里在想：真的会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