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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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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
雨水将歇,六月虫鸣,唯那贞观殿外内缝寮,穿廊之上一排松油灯,映衬弯月却是叶声潇潇,院里的金轱辘水井边有老妇汲水,那角舍门前身穿唐衣的我蹲在那里逗弄贞观殿里饲养的御猫,别小瞧那只肥猫,可是叙爵五位,称为命妇呢!
自那以后已有小半年的光景,伤势愈合,小小年纪身子却是落下了些病根,畏寒,尤其是到了雪日,更是手脚冰凉,出不得房门,阿姆每逢此时都会揽着我低泣,说是她连累了我。可我并不如此觉得,相依为命至此,本便是扭在一起的绳,哪里来的谁连累了谁。“只要您老安好就好啦。”每逢此时,我总会抱着她笑着如此言说。
自那以后,阿姆在这宫里的地位大不如前,院里素日门庭冷落,没了孝敬,连冬日里发奉的细碳也变成了鸦碳,味道大呛人的紧不说,偏生个还短斤少两,不够分量,阿姆年老体弱,我身子也不济,对于这等打压,竟是无人问津。
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大家都习惯了。
这大内里向来不是狗仗人势,指鹿为马的式样,还粉饰太平,偏要装成一片和睦的模样景致。
虽然我很喜欢这阿翁,可一只小猫因了主子的垂爱,身份上都要高我几等,见了面还要向它作揖行礼,我有些难过的摸摸它的头,还真是时运不济呀。“去。”瞧着它跃下渡廊,银色的毛发在月下森凉,轻咳两声,我拢紧了衣服,透过那飞鸟舍的屋檐望向那轮圆月,幸亏了还有阿姆年轻时攒下的些首饰财富,勉强维持,可这等虽硬实,却都是些只出不入的货,明日我便要结束了休沐回去任职,希望自己能讨得娘娘们的赏,添补下日用,让我和姥姥的日子过得好些。
我将手收在袍袖里,压了一压风兜,挑着一点素灯回苑。
翌日,我在御茶房交卸了差事,正打算去内务府取了药石回府,怎曾想典侍姑姑将我们召集到一起,点了个卯,并训诫道:“早和你们说过的,在宫中行走立步,万不可出什么差错,什么话儿都要在脑子里给我过个三遍再说出来,手脚利落干净些也不受主子们的责罚,偏生个总有那么几个偷懒耍滑的,怎么教导都不管用,阿毛,你出来。”
我瞧见那守灶炉的阿毛弓着身一步一步迈出去,被典侍姑姑拎着耳朵扭了起来,疼得他直教:“哎呦喂好姐姐饶命!”那典侍姑姑也不理他,只道:“说,今儿个犯了什么错?”“我,我守灶炉时打了个盹儿,结果没曾想的给陛下澎的药茶就这么着扑了。”“还知道自个儿做了什么,亏得陛下仁善,若因你误了药膳的时辰,那可是整个御茶房都受连累!小兔崽子怎的就不涨长记性,你可知道,就今儿个早上,那弘徽殿管洒扫的丫头就因不小心将那收在瓶里的画卷儿沾上了指甲盖儿大小的灰,直接被娘娘罚到暴室-----那地方可是吃人儿的地,向来只进无出,好好一个人进去不死也得掉层皮下来!以儆效尤,今儿个都别想着吃晚饭了,都到天蕖门外给我面反思壁去!”
大家知道姑姑是为了我们好,可难免抱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行人耷拉着头亦步亦趋的绕过一条甬道,走到那天蕖门前的反思壁面壁思过,天色已晚,凉风吹入袖中,难免打了个喷嚏。“桔梗妹妹没事吧?”听闻声音我一愣,抬眼瞧他,可不就是那罪魁祸首,阿毛。“可别,担待不起,没瞧见是因了谁儿我们姐妹在这儿跟着罚站呢。”回雪挡在我身前,横了那阿毛一眼,分明和我一般年纪,回雪却已是比我高出小半个头来,不得不说,狐妖的基因就是好,这才分明十二三岁的年纪,回雪五官便逐渐开始展开,身体也慢慢抽条,端得是婀娜,而相比之下,我因常年累病,反是又瘦又小,倒像个身形不足的娃娃。
阿毛闹了个大红脸没说话,“没事,回雪。”我摇一摇她的胳膊,道:“等会儿保不准姑姑们便来了,瞧见我们内讧指不定让我们站到何年何月的,快去站好。”“我是没事,可你这小身子骨儿…..”她抬眼瞧一眼天色,蹙眉间淡淡哀愁:“如今正值闰七月,鬼门关大开的时候,这阴风,你这身子可不吃味吗。”“回雪,可真别小瞧了桃妮子,上次大闹月台宴,不也是没事吗?况且桔梗都说她没事了,你这外人管那么紧作甚?”管洒扫的小瑞子慢慢踱来戏道。回雪听他的话就来了气,手叉腰道:“我怎么就是外人了,你们几个就不学好,看你们长大可取得到婆娘呢!”这厢争吵着,就听到那边一声轻呀,众人朝那边望去,只瞧见一个瘦弱娇小的身影,被那边玩闹的狐童们撞倒在地上,也没人管。“理你们呢!”回雪朝他们横了一眼,拉着我便跑过去将那小姑娘扶了起来,“你没事吧?”那孩子摇摇头,细声道:“没,没事。”方才黑漆漆的也望不清,这就近一看,可不是那掌杯盏的尛尛吗,她的娘是这宫里的宫女,出身卑微,素日里畏手畏脚,不言不语的有些软懦,没有一副好的出身偏生又没有一副讨人喜欢的个性,回雪摇摇头,难怪被欺负呢。
可这会子,便瞧见她抱着自己的胳膊也不出声,回雪心下起疑,就硬拉过她的手看,就瞧见她腕子上一道口子,许是刚才撞坏了,正沁着血呢,一时不由有些替她生气:“你都受伤了也不出声,傻呀!”“姐姐,没事,一点小伤…..”回雪摇摇头,从袖里顺出帕子,让我替她包扎,自己则跑到那群狐童那里,装模作样的撞了其中使坏的狐童一下,方又回来,将一块玉塞到那尛尛手里,“拿着,”她道:“他欠你的。”
那尛尛自然不敢收,这边正推搡呢,就瞧见那边有人来了,心下猜想是姑姑们来了,一群胡姬狐童忙不迭的站成一排。
夜色朦胧,寒山寺响,千山万重,八角铜铃声阵阵,渡来一脉古莲子的幽香。
至今时隔千百年,我总还是会回忆起那晚的时光,那个萤火飞舞的夜,有夏虫在轻轻鸣唱,诉说着那古老的爱恋,和那贵族少年的无双。
晚风阵阵。这西国,素来昼夜温差大的紧,影壁前,瞧着那攀附的犬纹图腾,站得久了好似看到一串幢幢人影,没得让人心慌,我下意识搂紧身子,却在此时觉得那肩上一沉,有什么搭在我的身上,我诧异回眸,便瞧见一位老人家一张年迈但祥和的脸。
“这是主子爷赏你的,天冷风寒得,姑娘家身子骨娇弱,别的冻出毛病。”我瞧一眼披在身上的物件,乃是一件玄金织锦龙爪团纹的大氅,虽然不知出自哪里,但一瞧便知绝非凡品,忙出手阻拦:“这,太过贵重,奴婢受不得。”“哎,主子爷让你收着,你就受得。”众小婢女小厮都回头向这边看来,小声议论。这宫里素来最是枪打出头鸟,忌讳私相授受。我见状不收反倒不好,索性接过谢恩,在那老翁临走时方出声问道:“敢问是哪宫的主子,桔梗必回拜谢主子大恩。”而那老翁闻之只轻叹息,摇了摇头,“姑娘还是不知道的好。”便挑着灯径自去了。
我搂紧身上的氅衣,转身望向那老奴离去的地方,彼时那里停着一张坐辇,有几只绿皮小妖随侍在侧,而那浅黄帷幔千重遮掩,浅浅重重随风轻荡,背后是万顷白犀古莲,紫藤萝开,星屑满池,而我却只瞧见那别在轿檐的一簇花,花中美人,正是我名中的花色。
这西国向来用牛车代做起步,坐辇甚是少见。
“殿下,送到了。”老翁走到辇前,敛衽行礼道,而那辇内之人,端坐辇内的骨脉修养,宛若掩埋千年的古莲子,纵使时隔经年,不掩那自内而外的古韵光辉,随着这满天星子交相辉映,半晌,方扬声应道:“嗯。”声音清和,声线很好听。“那位小姐让我向您道谢,恭请您圣安。”末了,老管事扬手道:“起辇!”
那绿皮小妖抬起坐辇,向远方离开,而恰时风起,轻吹起那浅黄帷幔的一角。星辉佐着月光,萤火飞舞,我望见那辇内之人那白犀的袍角,高高束起,发尾随风跌宕的漆黑长发,那悬垂在发带之上的八角青铜铃,随风起铃声阵阵,穿过千重万水,脉脉月光,宛若梦魇,囚住谁的魂魄,好似朱砂,点在谁的心尖,一触就痛入骨髓。
蕖塘门,影壁前,玄金大氅蕴着少年的体香,宛若温柔的一脉古莲子,身披大氅的我,轻睁大双眼。
这世上,有一种人的出现,叫做劫,便是前世的债,今生来,誓让你用一生的泪水的偿还。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那位衿贵无双的温柔少年,在那个仲夏蝉鸣,紫薇花开,满池蕖荷寂寂的夜,世界分明如此安静,却又如此喧嚣。
坐辇之上,千重帷幔之中美目轻合,盘膝而坐的少年,分明是倥偬之年,九五之身,却已是心思通透,慧敏过人,心怀悲悯,怜爱众生。
只我惊艳时光温柔岁月的少年啊,我可否在回到当年的时光,轻为你束起随风飞舞的发丝,我可否回到当年的岁月光,那年那夜守在宫闱之下的无垠大雪里,待君六月凯旋,将君揽在怀中安慰,无端泪落红笺。
可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多遗憾,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命运捉弄,让人欲说还休,可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千钧一发,一不小心,便是-------此生此世,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