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烛》文枢先生

3、楔子 三

　　于是临出发一大早，沈掌柜揣着一大包行囊站在自家店前，看见一辆颇为“隐忍”的马车缓缓行过来停下时，忍笑忍得内伤，再看到七王爷一身粗布麻衣寻常百姓打扮更加“隐忍”的模样从车上下来时，几欲笑翻过去。
　　由于七王爷这次大驾是暗中探访，所以不能带太多人手，只带了个随身的侍卫和车夫，以防暴露，一切行装也只能从简。所幸沈掌柜乍到京城一直是独来独往，混了月余也不过收了嘉兴这么一个打下手的，常言道“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他把门一关，两腿一迈，对外只需让嘉兴声称自家掌柜远游未归，倒也无什那些有家有室的琐碎事。
　　他把随身的包裹扔上车，然后想借车夫搭把手把自己也扔上去，然而手还没待伸过去触到车夫衣角，就见那人躲瘟疫一般对他避之不及，生平没遭人如此不待见过的沈掌柜讪讪收回手，略带心虚，僵硬地抹了把鼻子，又转念一想:“不对啊！我做错什么了？干嘛这么心虚！”
　　他当即招呼道:“哎！兄弟！搭把手！”
　　车夫:“......”
　　车夫依旧一动不动，表情都埋在身上的黑衣里，大抵是惊讶于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沈纪心底纳闷，不就是个王爷家的家仆么，怎的如此嚣张？于是他变本加厉嚷嚷道:“兄弟！我说你呢！搭把手呗！”
　　车夫身形终于几不可见地移动了一下，“呸！谁是你兄弟？！”显然是个略带娇俏的女声，“这里可没有你兄弟！”
　　沈纪:“......”
　　没人告诉他车夫是个小姑娘啊！
　　听见外头动静，车帘一挑，从车内冒出来个人头，王爷身边一直随侍的侍卫一见了这方僵持不下的场面，忙上前解围，一把把沈纪拉了上来，可眼尖的沈掌柜还是瞧见了侍卫一直抽动的嘴角，显然是在用功憋笑。
　　眼见着人都齐了，小姑娘一扬鞭子，就要赶车走，沈纪见状忙止道:“哎，兄......姑娘！等一下！”
　　然后波澜不惊地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对着敞开的店门喊道:“嘉兴！抬出来了没有？！”
　　抱着一大摞五彩包裹的嘉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出门内的阴影，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包裹后传来，“这......就......来......”
　　末了还带了个一波三折的尾音。
　　终于把花花绿绿小山似的一堆包裹运上车，嘉兴长吁了一口气，沈掌柜好似意犹未尽般，叫住他，便开始了长篇大论般的嘱托。
　　坐在车内的七王爷跟一群颇为骚包的包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终于在看够了一大片“红配绿赛狗屁”后，忍无可忍之下，遣侍卫出来，打破了正在兴头上的沈纪的“谆谆教导”，强硬将他拖进了车里。
　　沈掌柜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放嘉兴走了。
　　他此行最大的任务，当然就是惹这位管天管地的王爷大大的不愉快。

　　马车内。
　　沈纪平常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很会给自己找乐子，此时他左瞅瞅右瞅瞅，实在闲得无聊，没见着能给自己找乐子的东西，于是他只能拿面前两个大活人找乐子了。
　　左边一个王爷满面冰霜不好搭话，右边一个倒是面色和善，于是他不计前嫌开口问道:“哎，小侍卫，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卫乍一听他在问自己，先扬起三分傻兮兮的笑脸，“掌柜的，你问我么？我叫白桦。”
　　竟是个面相同满身肃杀之气毫无关联的人物！
　　沈纪“噗哧”一下笑出声来，怎么这王爷身边竟跟了个可以同嘉兴相媲美的侍卫，傻笑得如此天真。
　　所幸白桦没同他计较，沈掌柜连忙掩了笑，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来，“呃......白公子啊，你可知我们今日将在哪落脚么？”
　　“掌柜的叫我白桦就好，”白桦依旧一脸傻笑，“照如今的行程来看，估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霍家山庄，便是在那随处找家酒肆歇了。”
　　“可是那如今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霍氏扬沙拳传人霍老爷子的旗下山庄？”沈纪双眼蹭得亮了起来。
　　“不错，”陈宁谨大约是好不容易找着空插嘴了，白桦只好闭了嘴缩在一旁继续装石头，“怎的？你还认识这霍老爷子不成？”
　　沈纪一听，故作高深地捋了捋衣袖，“深交是不敢当，不过这认识......家师同霍老爷子倒是有点交情。”
　　陈宁谨:“......”
　　沈纪嘿嘿一笑，毛遂自荐道:“正巧草民早些年随家师四处游荡时，与霍老爷子有过一面之缘，想必霍老爷子也不是惯爱忘事之辈......”

　　说起这霍氏扬沙拳，沈掌柜自觉得，其实也没啥晦涩难懂的。霍家祖先起初在西南一带游荡，匈奴遍地，杂毛不发，还净吃些黄沙漫天的苦头，一口水喝进嘴半口是沙子，常常一道菜出锅还未及下筷，便早已是灰头土脸。霍家人为了生存，被逼无奈之下，方创出了这么一套拳法。这霍氏扬沙拳，说白了，不过是用内力将沙石轰散，再把轰散开的沙石化作自己的武器，辅以几套不常见的阵法，这么一耍出来，倒颇有几分隔山打牛的气势。
　　后来东西渐渐通商，霍家人随商队做了几趟生意，逐渐起了东移的心思，便占山为王，霸占了这一方水土，改名霍家山庄，凭借着扬沙拳，倒也渐渐在中原打出了几分名头。不过，若是遇上些舞刀弄枪的，便要颇费些功夫才能取胜了，毕竟扬沙拳擅长远战，除非练就一身铜墙铁骨，否则对上刀剑，还未出手，便已落下乘。
　　沈纪无论如何想不透，那些败在扬沙拳下的武林中人，究竟是怎样的体魄，才能怕被一撮沙子打成筛子，反正就他目前的功夫来看，能打到他身上的沙子，恐怕还不能把他打成个六点的骰子。
　　一行人恰巧赶在暮色四合之前抵达了霍家庄，临下车前，听见小姑娘一扬鞭子喝住马的声音，沈纪还嘴欠地打趣了七王爷一顿，“哎，我说王爷，你怎舍得让个小姑娘来替你赶车呢？多么不怜香惜玉呀......”
　　陈宁谨仍旧面色淡淡的，率先一甩袖下了车，仿佛对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沈纪无聊撇撇嘴，也跟着跳下了车。
　　哪知刚一着地，沈掌柜就被赶车的“需要怜香惜玉的小姑娘”瞪了个底朝天，一双杏核眼睁得溜圆，怒气冲冲道:“谁稀罕你的怜香惜玉！”扯了马鞭子就把车赶起了一阵灰尘，向马厩行去。
　　沈掌柜劈头盖脸生受了这小姑娘一通发泄，无奈摸摸鼻子上沾的灰，暗自嘀咕道:“小美人脾气还不小......”
　　也是白桦心同脸善，经他提点，有眼不识泰山的沈掌柜才晓得，这姑娘乃是王爷手下第一大暗卫，名唤含烟，根本不是他嘴上说的什么“需要怜香惜玉的小姑娘”。沈掌柜摸了把额上冷汗，万分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多说几句招来一刀子。

　　一路走上霍家山庄，沿途百姓皆对他们熟视无睹般，也不见有个好奇的多打量两眼，全都低头抬头地对着物什讲话，细看过去，便发现大多数人都是在掂量着银两倒卖东西的。
　　早年霍家发迹时，便是仗着做商做大的，由是占了一方山头后，霍家祖先便张罗着替过往的商客行个方便，这规矩还一直延续至今，久而久之，这山庄周围的村舍，倒成了个远近闻名的商贩之地。
　　霍家办事效率也是颇为迅速的，递上拜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有小厮上前来带路，一路把他们引进大院，霍老爷子正巧了赶上前来迎接。
　　只见他虽头发灰白，年近六旬，略显老态龙钟之色，却依旧精神抖擞，步履下尽显内功之深厚。
　　若说江湖人豪爽，那霍老爷子便是豪爽中的豪爽，当年沈纪不过随自家师父前来拜访旧友，霍老爷子便不吝赐教对他是好一通指点，此时见到故人，不免旧事重提，沈掌柜只好赔着笑先进了主厅。
　　拜贴中他不过略提了下同行之人乃是位贵客，霍老爷子人老头脑倒不老，不只是不老，还跟个人精似的，乍一见了陈宁谨那浑身的贵气，心下先疑虑了三分。又见沈纪支支吾吾对他不甚明了的称呼，当下便断定八分，来人不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便是朝堂之上的天朝贵胄了。
　　总之哪一种都不是不过百年根基的霍家招惹得起的。
　　于是霍老爷子十分有眼色地替来客布置了一场精妙盛宴。
　　含烟同白桦因是做仆从打扮随着王爷的，所以自去和下人们凑了一桌。这方沈纪同陈宁谨入了主席，霍老爷子便张罗着上菜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自打霍老爷子无意中问得在席的两人皆还未有家室，便亲自唤了自己的宝贝女儿来，时不时的让她前来这边屈尊降贵倒杯酒，惹得沈纪心惊胆战连连摆手阻止。
　　这霍小姐芳名霍馨，乃是霍老爷子一房偏室所出。霍老爷子老来得女，不分嫡庶，独独对这最小的女儿颇为喜爱。更兼霍馨本就天生丽质，自幼在武功方面便天赋异禀，一身功夫尽得他真传，没从她亲娘那里学到一分小家碧玉该有的气质，倒尽被她爹惯出了一身娇惯的性子，更甚有时还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豪爽。
　　此时见她身着华服姿态僵硬地奉承，沈纪看得眼疼头疼脑仁都疼。

　　好不容易熬到晚宴尽，沈纪草草向霍老爷子告了罪，便蹿回自个儿的客房去了。
　　今晚可是他同王爷同行的第一晚，不送份大礼，怎能显出他的诚意呢？
　　沈纪脸上露出了一个阴险的笑，一转身，亮着蜡烛又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