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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弄月 ...

  •   巽芳纤弱冰凉的手紧紧捂住胸口,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

      身上那件水蓝色蚕丝绣兰裙是上个月--在云梦布庄里他亲自为她挑选的布料,没有量过她的身段却将尺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在那个月圆之夜赠给了她,她犹记得他眼里温存的笑意,仿佛轻云笼罩下柔和的月晕。

      “巽芳喜欢吗?”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响起在幽幽烛光中,带着一丝平日里没有的魅惑。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她的心跳莫名地加快,如雪的肌肤慢慢沁出玫瑰般的娇红,只微微垂下了头,眼底却满是幸福和欣喜,仿佛刹那间回到了蓬莱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发问,她便是这样回答--
      “那--我要巽芳现在穿给我看看,好么。”
      欧阳明日的声音好像蛊惑,慢慢将她圈进一张密织的网,不抬头亦能感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似轻轻燃起一团火热。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为他试穿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希望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

      如今这衣服却染了血--
      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不住颤抖,深深的红色像藤蔓纵横交错,从指缝爬出溢满了手背,胸前的蓝锦染成了暗紫色,撕裂的疼痛还在继续,更多的血一路侵袭。巽芳已经没有了喘气的力气,全身所有的灵力都蕴在指尖去愈合伤口,身体的温度渐渐流失,脚下仿佛踩着棉花,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好像看到世界以一个倾塌的角度向她碾压而来--

      欧阳明日久久没有抬头,身体不住地颤抖,靠着轮椅的手紧紧地攥着,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去抬头看她,紧闭的双眼却渐渐溢出泪水,流到唇边,舌尖一阵咸苦。他感到手心的血在渐渐蒸发,凝固,丝丝凉意渗入骨髓,那每一滴都是来自她的心口,致命的创伤--

      他所有的精力都在耳,他听到金缕鞋擦过草地的声音,开始是沉重地踩踏,慢慢变成蹭,步伐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声音越来越轻,有液体不断滴落的声音,风里传来极淡的腥气,凝聚又飘散,最后什么都不再剩下了--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她会倒下,给他一个蹩脚的借口救她,可是没有--

      风把耳侧的长发撩拨到他的脖颈,仿佛她的手细腻温柔,无意轻轻拂过。
      “巽芳--巽--”
      他猛然抬头,视线里却已经没有了她的背影,空旷的湖畔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草地上断断续续的暗红色血痕--

      哪怕他上前一步,哪怕他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可是没有--
      巽芳身心剧痛,背对着他越走越远,最后的幻想零落成泥,眼泪终于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和胸前还在涌出的血融在了一起--

      绝望地瘫倒在草地上,哽咽的抽搐只令伤口扯动得更深,短促而剧烈的疼痛像阵阵刀割,割得她直呼冷气,手指死死地抠住地面减轻一点痛苦,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素白的指甲全都深深嵌进了泥土里--

      朦胧中感到一点光亮,巽芳悠悠醒转过来,心口似乎已经没有那么疼痛。睁开眼睛,自己躺在一间雅致的房中,清淡的药香盈了满室。

      她微动了一下手指,隔着锦被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偏过头去一看,床边伏卧着一个白衣男子,长发用金箍束起 ,直垂到腰际,衣衫虽是雪白却绣了繁复的暗纹,通身的华贵之气。

      心中浮起一阵暖意,没想到最落魄的时候竟是他救了自己。

      刚想撑起身坐起来,手臂的动作便惊动了浅睡的人,男子直起身来,往日邪魅的眼眸竟有些泛红,眼圈浮起暗黑色,微微地有些肿,透着浓浓的疲惫之色,似乎是几天未能成眠。

      “凌风--”
      她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从来不曾见过他这个模样,人道弄月公子是江湖有名的毒公子,心狠手辣,又有何时曾把谁放在心上。

      “你醒了呀。”
      他疏淡一笑,迷蒙的目光渐渐清明起来,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潇洒自如,只是眉眼间少了戏谑,平添许多温柔的神色。”这一觉睡得可真够沉,再不醒来我都快担心你了。“
      她心弦一颤,望着他故作云淡风轻的神情,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涌上心头,鼻子一酸几乎流出了泪来。见他的模样便知道他几夜守在自己身边,当时的情况想来是十分危险,不知道他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将自己救回来。明明默默做了许多事,明明心里担心得不能自持,却如此避重就轻。

      这就是弄月公子关心人的方式,装作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心底里却最是重情。

      ”我知道一句话还不清,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她垂下眼帘,”此番欠无忧宫主的恩情,洛柔无以为报。“

      ”唉,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弄月公子笑叹了一口气,“你这丫头,才醒来就想这些,怎么不先关心自己身子恢复得怎样了。”

      “有你和宫主在,我怎么会有事呢,多想岂不是瞧不起春风得意宫了。”
      她唇畔渐渐扬起笑意,压抑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奇怪的是在这个四方城里堪称第二危险的地方,她竟觉得分外惬意自如。

      弄月会心一笑,他素喜她的善解人意,这番刚九死一生回来,说话依旧是这样入得了心坎。不禁用扇柄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这宫里就你最会说话,难怪几天不见我娘便念叨你。”

      “不许趁着我没力气随便动手,很疼的。”
      她微微白了他一眼,伸手揉了揉被他敲过的地方,轻嗔道,“几天不见你胆子倒是见长许多。”

      弄月见她难得与自己戏言亲近之语,心内欢喜,遂将折扇置于枕边,起身走到檀木架旁,从铜盆里慢慢拧出一块热毛巾,复来到她身旁,轻轻扣住她的手腕,”来,睡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先擦一擦,吃点东西吧。“

      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住纤白的柔荑,细致轻柔地擦拭,从手背到手心。待他将她的袖管褪下几分,质感上佳的毛巾欲拂上凝脂般的皓腕,她忽然反应过来,猛然从他手里一挣。

      弄月微微吃惊,抬头看她,见她杏眼略略睁大,盯着自己似羞赧和惊恼,不由轻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你--“
      她咬了咬下唇,有些不自然地道,”这几日一直是你--在照顾我吗?“

      话未说完,雪白的肌肤已然泛起些微的粉红,犹如海棠凝露。弄月见她忽然如此,知道她是想到了什么地方去,不由玩心大起,再次扣住她的手腕,略微用力她便不能挣脱。“你受伤太重,一连四日昏迷不醒,我若不是寸步不离怎么放得下心。自然是亲自照顾你。”

      “你--”
      她下意识地拂向自己的袖子,乳白色的亵衣绸缎织成,丝滑的面料在透过窗格的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交领处的青莲暗纹是弄月公子独特的喜好。他趁自己不知都做了些什么--
      一紧张不禁支起身来,才觉胸口隐隐泛疼,伤还是没有好全,右手便捂住了心口,柳眉微蹙。
      他见她此状有些惶急,不忍再逗,忙倾身扶住她,“傻丫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弄月虽然风流也不至于乘人之危啊,你的衣服和身子都是星儿服侍的,我只是在这里守着你。”

      她呆愣了一下,抬头看他,见他满脸认真的神情,凝视着她的眼眸中流露关切和担忧之色,心心念念都在她的伤势上,才放下心来,轻轻吐出一口气,低下头去,觉得自己竟怀疑他的一片赤诚,反而生起愧疚的情绪。

      弄月见她低眉不语,淡绯色的薄唇微微抿起,双手交叠在锦被上不自觉地扣紧,纤细的手指有些不安地颤动,便知道她心内所想,不禁心生不忍,伸手轻轻拢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别想太多,是我不好,先戏弄你的,以后再不敢了。“

      温润的声音仿佛流水洗过圆滑的鹅卵石面,她的心弦轻轻颤动。经历了生死,至爱之人的误解和相杀,她的心像筛子一般被屠戮得千疮百孔,每呼吸一次便是彻骨的疼痛,醒来的回忆里满是那人冰冷无情的目光,或是愤怒到扭曲的面庞,还有那根极幼细,却致命的,毫不留情的金线--

      所有坚强的外壳被击得粉身碎骨,如今她的身心,早已虚弱得经不起一记吹弹,只想环抱着自己瑟缩进黑暗的角落,没想到此刻还会有人对自己如此细致温柔--

      ”你怎么了--“
      察觉到手掌之下的玉躯轻微颤抖,弄月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伸手轻抬她的面颊,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伸过去,只是低下身来探视她的脸,却见那美丽的杏眼中水雾迷蒙,竟有晶莹欲堕,挺俏的鼻尖微微泛红。

      他大惊,”你--怎么哭了,是伤口疼吗--对不起,我刚才不该乱说--“
      心中焦急愧疚,更是紧张不安,她伤势非常严重,若是因此--这叫他怎么受得了。

      伸手想查探她的伤口,又停在半空,正想叫星儿进来,却听她哽咽一声,眼泪竟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滚烫滚烫。

      弄月不禁手指颤抖,他从没想到她有一天会哭,而且竟在他的面前--
      从来在风月场上游刃有余的他竟有些手足无措,大概面对心爱的女子,任何人都会失了魂魄吧。

      透明而灼烫的液体颗颗滴落在他手背上,仿佛敲在他心坎。别人的命不过在他一念之间,可是在乎之人的一个蹙眉都会令他心疼不已。

      踌躇了很久,终是慢慢张开手臂,轻轻将她柔弱的身躯倚靠在自己怀中。她没有抗拒,只是像一只失落了家园的小鸟,在暴风雨中挣扎了很久,折断了翅膀,无力地倚着他,仿佛寻到了唯一能栖身的巢穴。他的胸膛宽阔坚实,久违的温暖像羊绒的毛毯轻轻包裹住她冰冷的身躯,让那颗死寂的心略略感到了生机。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用指腹温柔地擦拭她的面颊,”哭出来会好些,只是别哭得太厉害了,小心你的伤--“

      巽芳听他话语体贴至此,心中更是酸楚难受,抽噎得略微厉害些,便觉胸腹之间剧痛,不禁用手捂住伤口,紧紧闭上眼睛。
      他又心疼又担忧,不得已道:”你现在情绪不宜激动--我点你的睡穴,你先休息片刻可好?“
      她巴不得醉生梦死,闻言只无力地点了点头,任由他小心地服侍自己睡下。

      静静地躺在那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仿佛月华笼罩下一朵欲坠的丁香,那般柔弱得让人怜惜心痛。
      弄月公子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他记忆里的洛柔神采飞扬,鬓眉间是不输男子的自信,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如同无家可归的幼鹿,伤痕累累地倒在他怀中,有一天她会卸下坚强的外表,那般梨花带雨地啜泣。

      额头沁出细密如沙的汗珠,想来是虚汗吧。他从怀中取出丝帕,轻柔地擦拭她的面颊,隔着丝帕只觉她皮肤冰凉柔软,有那么一刻让人担心她是否自此不再醒来--

      赛华佗,你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竟忍心下得了手这般伤害--
      她竟不愿提及,隐瞒你的名字,似乎是无怨无悔--
      欧阳明日,这个素未谋面的高华男子又究竟是何来历,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神月教安插线人,次次破坏了我的计划--

      欧阳山庄。
      一只雪白的鸽子扑棱棱飞来,停在窗口。锦衣公子伸手抱过来,轻抚了一下它的羽毛,随即娴熟地揭开它腿上的白绢。

      蝇头小楷斜行于纸上,密密匝匝而不零乱。
      他用素指擒了,探究似的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墨眉渐渐凝起,手指不自觉地扣紧。

      安抚教众,休养生息,近来无大事--
      姑娘憩于落月斋,公子日夜照拂不辍--
      体虚不便,特着金丝楠木轮椅推之,散步中庭,时紫叶桃正盛,烂漫如霞,心悦之,公子笑拈花缀其鬓发,后折枝插瓶共赏--

      欧阳明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把布条卷起,靠近烛焰。点燃的薄绢很快化作了飞灰,他轻轻一扬手,入窗的清风便将它们吹散得无影无踪。

      指间犹带着绢带灼烧散发的热气,灰烬轻染素白的手指,阵阵发烫,发痒。
      那几个字细小,遒丽,却像针尖一样深深扎进他的眼。

      弄月公子,果然是花前月下的高手,情场之上无人可匹其右。

      巽芳--你不会--

      你这般聪明,不会不知弄月公子是何许人物,他若知道你别有目的,会如何处置你--

      他不是我,不会有任何犹豫--春风得意宫的手段,你又见识过多少--

      还是--你是在故意气我--

      欧阳明日攥紧了手中金线,眼瞳黑得不可思议。

      嫉妒,气愤,难过,担忧--
      种种情绪隐藏在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恍若无月的星夜下海面暗潮起伏汹涌。欧阳明日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所有的情感深深埋在那一双潋滟光华的凤目中,蝶翼般纤长的睫轻轻覆盖,淡然的面庞再也看不出丝毫的悲喜。

      门口的侍女怯生生地站着,见到他这个模样,手中的托盘微微颤抖,不敢踏入一步。
      许久,欧阳明日头也未抬,却沉声道:“进来吧。”

      面容娇俏的侍女抿了抿唇,缓步走进来,携来一阵清苦的药香,在书房里散逸开来,如同薄纱一般覆盖。

      “公子--您该吃药了。”
      女子轻轻地把盘子放在他手边,柔柔地道,“公子午膳也没有用--我们不敢劝阻--只是这药不能再拖--”

      女子这才意识到动作有失礼之处,忙后退一步,屈膝跪道:“奴婢漪兰,来这里不久。”

      欧阳明日轻轻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汤药,没有说话。
      漪兰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劝道:“公子--自从那天您在庭院里坐了一夜,风寒已经很严重--这几日的饮食又清减许多,大家都很担心--就算,就算您吃不下饭,可是这药真的不能再拖,您刚才--”

      “你倒是很会说话。”
      欧阳明日抬起头来看她,微微一笑,“我没有说不吃,只是这药太苦了,你去给我拿一点乌梅来。”

      漪兰惊喜道:“公子肯吃药了?”随即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公子--还怕苦吗--”
      “怎么,我就不能怕苦吗。”
      他淡淡扫了她一眼,慢慢拈起耳侧的一绺鬓发,“话这么多,还不快去取来。”

      “是。”
      她忙躬身行礼,快步退了出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欧阳明日终于撑不住,从怀中取出手帕来捂住嘴唇。
      身体微微地抽搐几下,雪白的帕子便染上了殷红的颜色。

      他苦笑了一下,眼神里渐渐弥漫一层凄凉之色。

      想来通过漪兰,弄月公子已经知道自己这些天是如何度过的了,形容枯槁,黯然销魂,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得意高兴吧。且让他得意高兴。只是他没料到漪兰心思单纯,见自己身体虚弱,竟不惜用内力暴露了身份。

      弄月既然知道,以他的性格少不得是要告诉巽芳。她知道了自己的窘况,心里会不会平衡一些,会不会减轻一些对她的伤害--心情好些,伤口也可以好得快些。

      只是这咳血之事万不能令她知道--所以,才把漪兰支开--

      那日他伤她那般深,最心爱之人,伤她犹如伤己--心中之痛难以言喻。
      由于出生不久便被送往天山,以婴孩之躯一路经受酷寒,脏腑皆遭侵蚀。是以他素来心绪平和,不曾有过激烈的情绪,因此事气极怒极,已经自损极大,伤肺伤肝,最后又是伤心。当时便气血翻涌,后一直未曾好好休息,已然旧疾复发。

      不能--让她担心--更不能令她愧疚。她所处之地已然是危机重重,他只求她能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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