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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敌方老巢的重逢 ...


  •   我正经摔了个七荤八素,过了五六七八秒,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直接从那处光线暗淡的地牢掉到了一条通体都散发着幽幽蓝光,乍一看就跟那种常年闹鬼的古堡似的长廊中。

      我顾不上屁股开花一样疼,第一时间探手到风衣左边的口袋里摸了摸,接着一顿,从中掏出了那块师父再三叮嘱我一定带上的金属怀表。

      原来上一秒发烫又唱歌的,是这个。

      等等,所以我这是……从教团出来了?

      可是,是怎么出来的?

      难道师父留给我的这块怀表只是造型像怀表,实际用途其实是用来带人瞬移的音乐盒?虽然其中唱歌的,并不如我所想是当初在方舟听过的那个女声,而是一个无论听多少次都还是觉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的少年音。

      我翻来覆去地检查一遍,面无表情地敲了敲,又掰了掰,依旧毫无动静。

      想了想,又不太确定地瞄了眼脚下。

      话说回来,刚刚以我所在之处为圆心,突兀扩开的那个实心圆,是……方舟?我突然就进化到能仅凭意念就操纵方舟开门关门了?只是细想之下,又觉得和一直以来停放在总部的方舟,和亚连每次召出的那些连接门有着某种……本质上的不同,从颜色上看,反倒更像……

      不,当务之急,还是先搞清楚这是哪里。

      还有那只就跟掉色的尸体在直立行走似的怪物以及那个每次出现都伴随着神圣而冰寒的莹绿强光的女人,到底是谁。

      大团大团的疑惑同时自脑海浮现,还没等我找个地方好好捋一捋,摆弄怀表的动作就不由得定住了。

      我只觉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有那么一刹,甚至以为是思念过度导致的错觉——自打战后便如人间蒸发般,被我自作主张藏去拉比体内的那缕血,竟然在这样意想不到的一刻,传来了一丝微弱的联系。

      拉比……在这里?

      虽然只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一个大体的方向,但我还是立马就打了鸡血一样,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形容不好这种感觉,好像陡然被一只大手拉出昏黑浑噩的深水,又好像终于破开狭小逼仄的密闭空间,吸到一大口新鲜空气,连日来持续紧绷的神经一松,整个人瞬间就活了过来。一时间,所有的疑惑都被抛诸脑后,也再顾不上什么后果不后果,循着那丝若有似无的联系就找了过去。

      但没走几步,我亢奋过头的大脑就唰地清醒了。

      既然能感知到拉比的存在,就说明这里极有可能就是伯爵一方的老巢——单从目力所及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白胖子肖像画来看,答案也显而易见。还什么姿势的都有,偶尔还会带一两个诺亚出镜。比如离我最近的这幅,之前在约旦撞上的那个印度耍蛇诺亚,就在上面手脚并用八爪鱼一样地抱着千年伯爵那个圆滚滚的肚子不放。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导致敌人恼羞成怒,直接对我方人质下手,我立刻放轻脚步,飞快思考起了怎么才能尽可能不打草惊蛇地找到拉比。

      如果说教团持有的方舟永远停在了白天,我所在的这座古堡则更像被长久地留在了黑夜。透过铁艺烛台上昏弱的灯光,能看出这种宽敞的内部结构及由火山岩砌成的墙质和教团曾经矗立在悬崖峭壁上的那处旧址很像,都是久远年代的产物。只是这里的一切却好似从未经受岁月的侵蚀,古朴和幽暗中,又透着几分近乎诡异的整洁,俨然被定格在了初初完工、全盛的一瞬。

      里面的房间也多,大部分是空的,也有一些或堆满了标有不同数字的电话,或挂满了各式各样粉粉嫩嫩的小洋装,或一进去就通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有时是餐桌上放着氤氲红茶的小花园,有时是岸边乱七八糟丢着鱼骨头的小池塘。

      期间最惊悚的一次,还属我一推门,就撞见了一张满满被无数礼盒、糖果以及各种新旧不一的娃娃围着的床。床上则躺着一个身穿卡通睡衣,怀里还无比依恋地抱着只丑丑玩具熊的中年男人。似乎睡得很熟,对自家被撬一无所觉,也不知做了什么梦,眼角还惨兮兮地挂着一滴泪。

      我:“……”

      这谁?也是诺亚?

      虽然我确实一直都在极力避免被任何敌人发现没错,但对于自己竟还真就蹑手蹑脚地原路退回,同时还贴心地为对方带上房门,唯恐一个不小心就将其从睡梦中惊醒……以及对方还真就没被我给惊醒这点,还是深感匪夷所思。

      仿佛刚才的一幕,也曾隔着漫长而遥远的岁月,在某些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又在什么地方的过去,发生过很多次一样。

      难道那个一看就喜欢哭鼻子的中年男人,也是从前的“塞西莉亚·法莱”的故人之一?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就算认识也与我无关,我没什么表情地压下心中一瞬而起的异样,继续心无旁骛地找起了拉比。

      就这样一路偷偷摸摸地撬了人家老巢二十多个房间,我终于在某次一如既往地朝第不知道多少个屋里探头时,毫无心理准备地和挖着耳朵抱怨“我说谢利尔哥哥,再这样下去,老人家还没开口,眼带小哥就先被你和蚀玩死了”的缇奇对上了视线。

      只把门扒开条小缝,本打算瞄一眼就走的我:“……”

      极度震惊之下,整个人都静止了的缇奇:“……”

      “……等等!蚀!”缇奇和我大眼瞪小眼了能有十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一脸惊悚地指着我,质问对面的同伴,“这、这也是你上次带回来的?带回来你倒是给关起来啊?就这么放任她在方舟里乱窜算什么——不对,问题是这至少也有两周了吧竟然都没人发现的吗?”

      我原还有些懵,闻言立刻唰地推开门,带着某种强烈的预感,顺着他视线所在的方向看过去。同时瞬间虚化周遭的一切,无比精准地定位到了中间那个垂头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身影。

      ——拉比。

      是……拉比。

      我下意识就想过去。

      却刹那注意到拉比身后的沙发背上,还歪歪斜斜地坐着个西瓜头的绿发诺亚,眼下刚把一条长长的、上面还咕噜咕噜转着几颗眼球的舌头收回口中,乍被缇奇点名,愣愣摇头。

      ——“拉比……被……绿色的……诺亚……寄、寄生虫……”

      绿色的……诺亚。

      “不是我带回来的卟……”对方也很是茫然,“不过我认得这张脸,就是上次提到的那个女驱魔师,我当初植入的另一只寄生虫就是被她给……”

      他话音未尽,便有血色长镰横扫而去,带着浓重的杀意,煞然将其逼离了拉比。去势汹汹的鲜血在对方避开后,却并没有乘势追击,而是毫无征兆地扩开一个方形血罩,将拉比连人带沙发整个给扣了进去,末了还不忘在暗处留几个小孔透气。

      我原以为只要把人扣到自己的地盘,顺带再给他做两个耳塞及时屏蔽掉外界的声音,就算迈出了胜利的第一步。却很快发现被隔进血罩的拉比,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还隐隐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看得出他似乎极力想直起身,却不知受制于什么,到头来只能幅度很小地抬了下头,整个人俨然遭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连正常地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从乔治口中冲出的那只眼球状寄生虫。

      所以,仅仅把人罩住……是没用的。

      所以书翁才会即便看着毫发无伤,也并未受制,也还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我极缓极缓地转向一边为躲避血刃攻击而暂时和拉比拉开一段距离,此刻站在不远处抱臂旁观的绿发诺亚。

      因为——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能杀死拉比。

      我脑中一团乱麻,刚想侧过身,和在场的复数敌人形成一个对峙中较安全的三角站位,身体就骤然好似被无数根看不见的线缠绕操纵一般,不由自主地转了个身。

      ……要坏。

      这是什么?类似操纵提线木偶那样操纵他人的行动吗?漫开血雾的四周看不到任何具象化的线,难不成……是通过意念?

      凭什么敌营中也有和我设定撞车的?

      我下意识抵抗了下,又及时刹住。

      虽然乍看上去,敌我双方人数相同,勉强算得上旗鼓相当。但对方的三个里,不但有个极为难缠的缇奇·米克,还有个能决定拉比生死的寄生虫母体,现在可好,又来了个懂念力操纵的。

      而我们这边的三个……

      怎么看我们这边的三个老弱病残都有点凶多吉少啊。

      “金发的女驱魔师……”斜站在我和缇奇中间,作上流社会人士打扮的长发诺亚一丝表情也无地盯了我半天,才透过单边眼镜,阴郁地瞥向缇奇,“她就是罗德之前提到的,库洛斯·玛利安的另·一·个·弟·子吗?”

      “喂喂,我说你们……虽然是的,没错,”在场的人中,只有缇奇的脸上还挂着些正常人该有的懵逼和抓狂,“但眼下最关键的难道不应该是先弄清楚为什么她一个教团的驱魔师会出现在千年公的方舟里吗?”

      “也就是说,她和亚连·沃克的关系,一定相当密切呢。”

      一头长发细细束于脑后,戴有金丝单边眼镜的诺亚充耳不闻,一边单手捂脸,喃喃自语,一边又透过指缝,阴恻恻地盯住我。接着也不知做了什么决定,倏地抬起另一只手,朝我这个方向张开。

      “那亚连·沃克犯下的滔天罪孽,就由你来替他偿还些好了。”

      我条件反射地想躲,又再次刹住,任由迎面而来的巨大冲力毫无阻碍地将自己击飞出去,直直撞上身后罩着拉比的血壁。

      我觉得他大概是想要一举两得,既干掉了人,又撞碎了罩子。却不想用来隔开拉比的那部分血壁被我砌得极为坚固,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撞上去,纹丝都没动。

      不管怎么样,也算成功把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而不是拉比身上。

      我不动声色地收起背后用以缓冲的血垫,哗一下,全浇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同时满脸痛苦地从血壁上跌下,无力地伏倒在地。

      甚至为了效果逼真,还特意模仿菜板上被刀拍得奄奄一息的鱼,小幅度地抽搐了两下。

      “——怎么样,书翁?”

      尖锐的痛感很快从头皮传来,下一秒,我就被那个气质阴冷的诺亚拖尸体似的拖到了书翁面前。

      “现在人质又多了一个,如果还不说,我不介意先拿这个女人开刀——不过这样真的好吗?你的那个弟子,看上去可完全不像不在意呢。”

      趁反派撂狠话之际,我刚想透过被血糊到脸上的发丝,给拉比递几个眼色,就在看清他样子的一刻,愣在了原地。

      拉比的位置似乎比刚才更靠前了些,整个人都在微不可查地发着颤。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不知何时深深嵌了进去,嘴角咬出了血,那双掩在早被大滴大滴冷汗浸透的乱发下的眼睛,也全然失去了过往的冷静,只死死盯着这个拽着我头发耀武扬威的诺亚。

      我嘴唇动了动,直到太阳穴像是被什么给重重凿了下,思绪才飞速回笼,连忙暗搓搓地冲拉比眨了一下眼睛。

      拉比……拉比毫无反应。

      我又换了另外一只眼睛眨。

      拉比还是毫无反应。

      “所以小子,要不要也帮忙劝劝你的老师早些开口,也好救你这个同伴一命?”

      直到撂话的诺亚抓着我的脑袋,将我整个提撞在血罩的外壁,拉比才总算注意到了我那个就跟眼部肌肉抽筋了似的疯狂眨眼。

      后者愣了愣,好似犹豫又好似思考一般止住颤抖,继而再无气力地垂下头,视线却在某个只有我能留意到的刹那,隐晦地朝右肩的方向偏了偏。

      我目光微凝。

      血罩的上壁终因主人的受制而纷纷扬扬地落了些碎片下来,拉比毫无防备之下,被浇了个满头满身。再难维持固态的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他松垮的团服领口滑进,很快便将他右肩的衣衫洇湿大半。

      “怎么,还不肯放弃是吗?那就没办法了,这女人就只能……”

      “咦?”从刚才开始就退居后方观战的绿发诺亚,忽然迷惑地眨了下眼,“出来了卟……?”

      “嗯?”缇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什么出来……”

      他话音未落,呼吸骤地一窒,惊声示警。

      “谢利尔!”

      伴随着这声迟来的示警,形状极不规则的暗红枝桠陡然呈树杈状穿出,自左胸至右腹地撕开了这个锢着我的诺亚的身体。

      与此同时,扣着拉比的血罩寸寸碎裂。从他领口滚出的眼球状寄生虫滞了滞,刚想重新钻回他的身体,就被缠缚而来的层层血色绞爆当场。借着漫天爆开的血雾的掩护,拉比飞快捡起脚边的黑锤,扑上来一把捞过我。在我默契化开枝桠的一刹,瞬息暴涨的黑锤裹挟着熊熊烈焰,顷刻便把那个因被偷袭成功而不住大口咳血的诺亚重重抡向他的绿发伙伴,将始料未及的两人同时砸进了对面的墙里。

      另一边,没了顾忌的书翁,也在平地而起,呼一下就烧着了房间两侧厚厚落地窗帘的烈焰中,无声竖起两指,操纵大团大团的黑针挡在了霍然起身的缇奇面前。

      缇奇的脸色唰地冷下来。

      这一场全胜在出其不意。虽然意外之喜是那个长相阴冷的诺亚远比意料中伤得还重,被枝桠洞穿的伤口竟犹如被沸水浇过一般,起了大片大片骇人的血泡;一旁的西瓜头诺亚也被裹挟着烈焰的黑锤砸得不轻——但纵使只剩下缇奇·米克一人,也足够我们三个伤员烦的了。

      现下绝不是什么打起来的好时机。

      “等一下!”我立刻上前一步,一声大喝,“都先别动!”

      成功唬住在场的所有人后,我当即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块老旧怀表。

      早在寻找拉比的途中,我就有仔细想过,一旦找到书翁和拉比,接下来该如何脱身。以我过往无数次观察亚连开门关门及多次亲身穿行方舟的经验,无非就是以愿望为引,以怀表为媒介,再来一段歌声作为启动条件。只要把这几样占全了,九成以上就能带着我们——

      我登时信心十足地捧着怀表,口齿清晰地下达指令:“现在、立刻、马上带我们离开这里。”

      偌大的房间中霎时陷入一片微妙的死寂,只有不断蔓延舔舐着房梁和四壁的火焰还在噼啪作响。

      而我手中的怀表没唱歌,没发烫,我们三人的脚下也没如预想中那般呼地扩开一个漆黑的实心圆。

      一连十几秒过去,什么也没发生。

      我:“?”

      “就这样?小男孩?安然入睡?”我又试图通过自食其力,给它来个助推,“叹、叹息着灰烬中闪烁……闪烁的火星?”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心里想个具体的地方。”最后还是老人家实在看不下去,一边警戒着火圈之外的缇奇,一边淡声给了我提示。

      具体的地方?

      就在我脑中条件反射闪过什么的同时,以我所在之处为圆心,满是织物和木材烧焦气味的房间中倏地就扩开了一个漆黑的实心圆。

      “这是……方舟的门?”

      缇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反应过来的一瞬,已然来不及阻止,只能隔着熊熊燃烧的烈焰,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掉了下去。

      和一直以来停放在总部的白色方舟不同,我们这次正经穿行了好长一段漆黑的甬道,才终于得见天光。

      失重感和阳光出现的一刻,拉比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我,以身为垫地在空中转过一周。

      混合着松脂和草木清香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一连压断十数根枝桠后,我们就这样砰一下,砸在了林间堆积着的松软叶层上。

      回头看去,入目即是一片被繁枝茂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湛蓝天空和浅浅几缕已被树荫滤去大半热力的温暖日光。怎么瞄都没瞄见有敌人追来,我浑身气力一泄,这才大松口气。

      却不想动了动,刚想从拉比身上爬起,就被后者按着后脑和腰背,如同失而复得一般,重重给抱了回去。

      然后……然后我俩就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

      “嘶……哪里疼?塞西你哪里疼?”

      拉比呆了呆,意识到什么,脸色陡变。连忙撒开抱着我的手,翻身拉我站起,抖着手地检查起了我血糊糊的脑袋,似乎想尽可能在不碰疼我的前提下找到伤口所在。

      “啊……”我一下反应过来,忙左扭右扭地不让他乱碰,“这些不是受伤,这都是我自己的血。”

      “这、这当然都是你自己的血啊……”这下拉比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了。

      “我的意思是,这些不是撞出来的血,这都是我故意弄上去给缇奇他们看的。”

      所以还不快住手!说的就是你,别摸了!你还摸!我这都多少天没洗头了!

      然而拉比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前前后后地扒了半天,再三确认我真没撒谎,后脑勺也真没伤口,才长出口气。顿了顿,又把目光投向我火辣辣的右肩。

      啊……右肩。

      我这才想起这里连着风衣和团服,整个被破开个大洞。虽然早在昏迷那会儿,伤口就被简单处理过,脱离符咒的压制后,我也第一时间就在体表覆了几层厚且坚固的血膜以防万一。但经过在敌人老巢的那一番折腾,先一撞,再一砸,最后又被拉比结结实实地一抱,还是有暗红慢慢渗了出来。

      “这是刚才……”拉比还从未在我身上见过这么重的伤,整个人都有些麻爪。手头又没有任何帮得上忙的东西,包又没法包,碰又不敢碰,一时间,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对,是之前……在约旦受的伤?”

      约旦?

      “不……”我本想一如过往的很多次那样糊弄过去,也深知当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像从前那样糊弄过去,却不知怎么,大脑尚还有些犹豫不决,嘴巴就自己先动了起来,“是在教团。”

      “教团?是……中央的那些人?”拉比瞬间联想到什么,“因为亚连?”

      “因为他逃走了?”

      原来……他也知道。

      其实本来……真没怎么样。

      无论被索卡罗元帅用神狂钉在地上,还是被符咒压制被剥夺感官缚身囚禁,甚至被那个名为谢利尔的诺亚抓着脑袋往血壁上撞,我都真没觉得怎么样。

      可此时此刻,仅仅被拉比追问了这么一句,便有仿佛被所有人都抛弃了似的,怎么挣扎怎么嘶喊都无济于事,谁都不来救我,谁都救不了我的恐惧和不安,后知后觉地、辛辣又酸胀地一股脑涌了上来。有那么几秒时间,我只觉哪儿哪儿都疼,脸疼,下巴疼,头皮疼,肩膀也疼。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只觉得整个人都鼓了起来,胀了起来,委屈得俨然一个在外受尽欺负,又终于得见亲人的孩子一样。

      “就是那些人。”我既生气又委屈,眼眶胀胀涩涩,鼻子发酸,胸口也沉沉跟着发闷,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和他告状,“还有一些完全不认识的人,也都在……乱说话,说师父还有亚连的坏话。”

      所以,我就……

      “所以我就……稍微教训了他们一下。然后……”我轻描淡写地带过其中最关键的部分,想了想,指指右肩,“然后就被索卡罗元帅拿神狂给捅了。”

      拉比听得目光一颤。

      “他们人太多了,我打不过,就又被这样,”我又比划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脸朝下地给摁在了地上。”

      “就是,”我说,“林克平时用的那种符纸,往身上一贴,人就动不了了。”

      “脸和下巴就是那时候磨破的,”我告状告上了瘾,趁拉比碰又不敢碰,只敢近距离小心翼翼地查看自己脸上伤口的间隙,又可怜巴巴地举起两只同样血糊似的手,“手指头也都磨破了,可疼可疼了……”

      总算有个能碰的了,拉比连忙握住我乱动的爪子,明知没什么用却还是聊胜于无地帮我吹指尖:“呼——呼——不疼不疼——”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更过分的是他们还……”

      我告状告得越发起劲儿,话已出口,眼前真的闪过当时的画面了,呼吸才慢了一拍地滞涩起来。张了张嘴,只觉得发出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轻,又有些失真,乍听之下,都不像自己的了。

      “还踩了本子。”

      “本子?”

      “就是拉比……画画的那个本子,被我揣在风衣的口袋了。我当时……忘了把它放回房间,就……带到了外面。”我嘴唇翕动几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出去的,就被他们踩了……还被一个人给……”

      我越说越生气,越生气,嘴还越笨。来回比划半天,也没憋出什么新的东西来,只能讷讷看向拉比。

      “……他们踩我本子。”

      我看他一眼,又垂头,小声重复。

      “他们当着我的面,踩我本子。”

      拉比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呼吸都好像停了一瞬。

      “不难过不难过,不过就是个……本子而已,没了也不要紧。”过了能有十几秒,才俯身凑到我近前,与往常一般无二地哄我,“买个新的就好啦。”

      “可上面还有、还有那么多画呢……”

      “这个就更不怕啦,重新画就好了嘛!”

      “就算可以重新画,也不是原来的了。”我不大高兴地偏开视线。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事实却是他越哄,我就越克制不住地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揪着这点不放。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将先前所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到、怎么都动不了的那些无力全都发泄出来一样,“也不会再和原来一样了……我就想要原来的,还我原来的。”

      “嘛,塞西忘了我的老本行是什么了吗?”拉比扳过我的脸,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对书人一族来说,无论什么,看过一次就不会再忘,更别说那些本就是我自己画的了。所以真的不要紧,就只是再画一次而已,表情、动作、大小、位置,保证都和原来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好不好?”

      “……真的?”我垂了下眼,又抬起,小声问他。

      “真的真的。”拉比扬起笑脸,信誓旦旦地竖起两指。

      我也知道是自己不对,借坡就下哼哼两声,便放过了这个话题。顿了顿,继续告状。

      “后来,他们就把我……关进了小黑屋。”

      “小黑屋?”拉比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又褪了一分,“他们把你关进地牢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哪里,眼睛和耳朵都被符纸封住了。”一想到那些时日,喉咙还是会微微发干,“身体也好像被什么给绑了起来,一动都动不了……还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我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长时间……”

      “七天,”还是拉比顿了下,僵硬地告诉我,“过了……七天。”

      才七天?

      我一懵,本还想着这天数会不会有点少,也不知能不能起到告状的效果,就见拉比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当听到我被那只披着人皮的怪物用脚踩在地上时,表情更是难看至极,再也压不住怒意一般,握着我肩膀的手甚至让我感到了疼。

      直到发现我“嘶”了一声,同时又在巴巴地瞄着自己,才怕吓到我一样,连忙收起了那种可怕的表情。

      “啊——真是太过分了!”继而深吸口气,一秒回到他平时的那个状态,很是不高兴地开骂,“我们不干了!”

      “对!”我立马跟着附和,“不干了!”

      “真是的!都什么人啊,再也不回去了!”

      “再也不回去了!”

      而且,我好像……也真的回不去了。

      “可是,”我问,“真的可以不回去吗?”

      就算我可以,你也……可以吗?

      “……不回去了,”拉比揽过我的脑袋,让我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下定某种决心一般,平静重复,“再也不回去了。”

      “我以后,再也再也不离开塞西了。”

      “你以前也这么说过,还不是说话不算数。”我小声哼哼,可劲儿颠倒是非,“你们这次就都丢下我了,就留我一个人在那儿挨欺负。”

      “哪有丢下塞西,怎么会丢下塞西啊。亚连那边,肯定也是出了什么事才……”

      “对了,他们还说,”我想起什么,喃喃出声,“林克死了……还说,是被亚连杀死的……”

      “什么?你说双痣……”拉比一愣,随即一口咬定,“不会,不可能会是亚连。”

      我眨了下眼,极轻极轻地呼出口气,把头抵在他胸口蹭了蹭。

      这么久,这么久,我终于听到了一句这样的话。

      就好像,终于有人过来拉住我的手,站到我身边了一样。

      “所以塞西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对于林克的死,拉比似乎也和我一样,不欲也不敢深究,只好状似无意地换了个话题,“刚才的那个又是……?怎么看都很像方舟的门啊,可颜色又和教团的方舟……”

      我登时僵硬地一眨眼睛。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深吸口气,不由得和他拉开了些距离,一时竟有些难言的心虚,“但我都可以解释,所以你听完千万别激动,也千万别害怕。”

      “嗯?”

      “就是,就是我可能……确实和那个‘第14号’,稍微有那么点关系?”

      “不过关系不大,真不大……嗯……你等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解释啊……等等,说起来书翁人呢?”

      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我们这边少了个人。

      “啊,熊猫老头。”拉比跟着反应过来,想起什么,忙又安抚我,“没关系,我刚才有注意到老头也跟着掉下来了,就没太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环视四周,随即指了指林外不远的那片麦田。

      “差不多就在那个方向,我们先过去看看?”

      我忙不迭地点头。

      正好还能给我点时间想想怎么委婉……重点是怎么把自己完全摘出去地告诉他真相。

      不过,又是麦田啊。

      “当初在罗德制造的梦里,看到的也是这么一大片麦田。”

      离开幽深蓊郁的树林,视野就更开阔了。

      阳光明丽,麦浪起伏,入目尽是随风而动的层层金波。

      “然后我就开始自己在里面找出口,找着找着,前方就出现了一棵得了白化病的树,还有一座整个被拢在阴影里的……奇怪的宅邸。”

      “……我说塞西,”拉比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你说的得了白化病的树,还有被拢在阴影里的宅邸,该不会……就是那个吧?”

      哪个?

      我停下拨弄麦穗的动作,刚不明所以地抬起脑袋,就是一愣——只见我们前方不远处,竟真的矗立着一座拢着苍灰暗影的宅邸,而宅邸前,也真的栽着一棵因白化而枯萎的树。

      我条件反射地朝树上望去,那里却并没有坐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孩。

      “门口那边好像有人,会不会是熊猫老头?”

      离得近了,却发现那人并不是书翁——不仅年纪对不上,还发量充足,身高也实打实超过了一米七,和我们现有印象中的书翁几乎完全不搭边。

      “看来不是……”拉比大叹口气,接着也不知瞥到什么,忽地一顿,喃喃着改口,“不对——眼睛,耳朵,习惯性的站姿和动作,还有……那个拢袖,确实是熊猫老头没错啊……”

      他嘴唇动了动,侧过头,怔怔与我对视,情不自禁地又重复了一遍:“确实……是熊猫老头没错。”

      我难以置信地转回前方,定睛去看,发现那人竟真的有很多地方都和书翁极为相似。比如都涂着深黑的眼影,都长着尖尖的耳朵,就连那种平淡的表情和拢袖而立的姿态都一模一样。

      可对方看上去……也就只有50多岁啊。

      我刚想转向拉比,就见宅邸门口忽又出现一人。

      “怎么会……?”拉比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个,是……缇奇?”

      我脑中却已然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和之前那种一直游离在外,只能以局外人的角度旁观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不同,这一刻,我是真的身在其中,就那样切实地看着那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不……”

      我张了张嘴,只觉得一股极为陌生、又极为浓烈的情绪自胸口漫上舌根,本就发干的喉咙有如被塞入了燥涩的硬块,声音沙哑,脸上也泛着奇怪的痒意。

      过了几秒,才恍然发觉,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早已泥泞一片。

      “是……涅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敌方老巢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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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强迫症终于断断续续地修完全文了,三次忙成狗,开始存稿下一本(_ _) 下本想写晨曦公主或天行九歌,肯定是这两本之一,大概率先开晨曦。 奶一口预收: [天行九歌/秦时明月]去他的意难平 [晨曦公主]磨刀霍霍向绿龙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