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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我捂不住他的眼睛 ...
“涅亚?奇怪,怎么这么耳熟,总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啊……”拉比想了又想,忽地侧过头,惊悚地看向我,“等等,这不就是库洛斯元帅在之前和亚连的那次会面中提到的‘第14号’的……塞、塞西?”
差不多已经哭成智障的我:“……”
我根本反应不过来,一边生理反射似的唰唰淌眼泪,一边两眼呆滞地和他对视了五六七八秒,智商才骤然回笼。与此同时,脑海中瞬间呼啦啦闪过好大一片“完了,这回彻底洗不清了”。
我一着急,还岔了气。手忙脚乱地想要抹掉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僵持之下,只好干巴巴地找了个看似说得过去的理由:“风怎么这么大啊,沙子都进眼睛里了……”
话音未落,从刚才开始便越刮越小,渐渐就连麦穗都吹不斜的风甚至直接停了下来。
我:“?”
“就是说啊,这地方风怎么这么大。”拉比却毫无异色,也跟着揉起了眼睛,“嘶……糟糕,我眼睛怎么也被沙子给迷住了。”
他像模像样地揉了两下,又睁了睁,才凑上来捧住我的脸。先是小心地用袖口帮我擦了擦眼角,几下过后,也不知是不是嫌衣料太粗糙,擦脸刮着疼,干脆拿指腹帮我抹起了眼泪。
“不哭不哭,”我越掉眼泪,他看上去就越慌,嘴上絮絮说个不停,“是不是也是之前伤得太重,身上太疼了?真是的,怎么都把我们塞西给疼哭了啊。”
“就是这个,”我想都没想,顺杆就爬,“所以它就不是……出于主观意愿,它就是……后劲儿上来了,你懂吧……”
“我懂我懂,”拉比大力点头,连忙把我的脑袋按到自己胸口,哄小孩似的拍我的背,“不疼不疼,拍拍就不疼了——”
……住手!是越拍越疼啊!这下是真的开始疼了!
就这样折腾了能有七八分钟,那股汹涌如错觉般的冲击感才褪去些许。我吸吸鼻子,僵硬又心虚地瞄了眼拉比,却发现他除小小松口气外,并未追问任何事,甚至还习惯性地在我发侧亲了亲。
另一边,涅亚和很像书翁的老者也已交谈完毕。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最后一同走进了宅邸。
“不过,怎么说呢,还真是掉到了个了不得的地方啊。”
拉比松开抱着我的手,和我拉开了些距离,半是好奇半是凝重地望去一眼。
“以我作为下任书人的专业眼光来看,熊猫老头,确实比他平时……要高出那么一点。”
醒醒,高出的那是“一点”吗?你家“一点”有三十多厘米啊?
“书翁看起来,”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我便也只好慢腾腾地发表了个看法,“确实年轻了不少?”
“单从外表判断,应该是介于50岁到55岁之间。”拉比深以为然,“也就是说,这里是三十多年前?我们回到过去了?也没听说方舟还有这种功能啊……刚才那个,确实是方舟,没错吧?”
“我也不太清楚,”我也不能确定,“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三十多年前的书翁竟然这么高的吗?我还一直以为他那个身高是天生的呢……所以他这是活活缩了三十多厘米吗?”
“嗯?应该是这样没错?等等,你那是什么眼神啦,我知道你又在想什么了,不许想!”
“可是……”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你以后也会……”
“才不会啊!”
拉比气得脸都鼓了起来,刚条件反射地掐住我的脸,想往两边扯,就倏地想起我左边的脸颊还带着伤,忙又撒手,退而求其次地单独掐住另外一边。
“你又来!都说了才不会变成熊猫老头那样呢!无论身高还是头发都不会!”
好好好,你说不会就不会。
这样闹了几句,郁积在我心口的最后一点窒闷终于也散去了。我能感到拉比一直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情绪变化,见我脸色有所好转,才半推着我朝宅邸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先搞清楚这是哪里,我们又是不是真的回到过去了。说到这个,果然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啊,虽然视距离如无物什么的已经很神奇就是了,但没想到,嗯……竟连时间都能穿越的吗?”
……不见得。
其实并不一定就是真的回到了过去,也有可能一如我当初在约旦时那样,是被拉入了某个……
然而还没等我把这个猜想说出口,我们所在的这处空间就发生了某种近乎诡异的变化。
并非先前那种不断有画面在眼前交叠错落的更替,也绝非简单偶然的场景变换。我们身处的这片草地及目力所及的麦田深林全然未变,时间却好似出现了急速的倒转。太阳西升东落,草木枯萎饱满,天空也从雨后初晴到暴雨滂沱再到乌云汇聚,一切如逆水行舟,不断向前推,直至回到了某个温暖而干燥的午后。
——“塞西,过来妈妈这边。”
然后,我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我甚至能清晰地记起上次回头后撞见的画面,却不想循声而望,真的看到有黑发黑眼,怀抱婴儿的女性在朝自己这个方向招手。
我呆呆睁大眼,嘴唇翕动,下意识抬起脚。
却另有小小的身影径直穿过我的身体,啪嗒啪嗒地踩着草地跑过去,一下抱住了黑发女性的腿。
“塞西……”身侧传来拉比微微发干的声音,“那个孩子,是……”
被养得白白胖胖的金发孩子恰在这一刻侧过头,露出了一双我曾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的浅灰眼睛。
——是我。
“打扰了这么久,也该回家啦。”黑发女性推了推还在耍赖的孩子,“来,和卡特姨母还有弟弟们说再见。”
金发孩子这才抬起小手,冲对面的几人摇了摇。
“马纳和涅亚也是。”
她们的对面,则站着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同样的黑发黑眼。身后还藏着个绛蓝短发的孩子,头发微卷,看上去温柔又腼腆。闻言,一手揪着女性的裙角,一手乖巧地抬起,也跟着摇了摇。
另一个荡脚坐在树上,除发型外和他别无二致的孩子则没多少兴趣的样子,象征性地挥挥爪子,便小猫似的转过了头。
“‘涅亚’?她刚刚……是不是提到‘涅亚’了?还有‘马纳’?”和好歹知道个大概的我不同,拉比满脸都写着懵逼,“可马纳,不是亚连养父的吗?塞西,和亚连的养父,是……”
“——同一时代的人?”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要坏,此刻咔吧咔吧地扭过头,正好对上拉比惊疑恍惚的视线。
以他的智商,以他的观察和分析能力,恐怕早在看到黑发女性的一刻,就已然意识到之前照片上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妈妈”,而就是……我本人。
再加上后续的这声“马纳”还有“涅亚”……
所以才说要不要一上来就切中主题啊!
难道就只能承认“哈哈哈这都被你发现了是的没错没想到吧我竟然和亚连的养父是同一时代的人呢,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们不但是同一时代的人我甚至都还比他大呢”了吗?你看我像说得出口的样子吗?
我花了两秒时间,果断怎么把头扭过去的,又怎么把头扭了回来。
……就当没听到,我要装鸵鸟!
“塞拉斯那孩子,还在做实验吗?”
好在那边基本可以百分百确定就是妈妈的黑发女性及时给场外的我们提供了新的信息,导致拉比还没来得及追问,注意力便被她们对话中出现的新人名吸引了过去。
不过塞拉斯……是在说师父?
“都进去几天几夜了,”被称为“卡特姨母”的年轻女性夸张地叹口气,“怎么叫也不出来,他还一次都没见过塞西和艾尔呢。”
“没关系,”“妈妈”则温和地笑笑,“反正下次也还能再见。”
不,却有声音如谶言般在我心底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
场景转瞬即变,四周霍地亮起煤油灯特有的昏黄灯光的同时,脚下也传来了熟悉的颠簸感。我条件反射地扶住拉比近在咫尺的手臂,刚借着他的力道站稳,就发现我们站在了一间光线暗淡的舱房中。一伙穷凶极恶的海盗随之破门而入。
“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
离门最近的灰发男子第一时间上前阻拦,却被迎面而来的巨斧劈掉了半个脑袋。
在舱内后知后觉响起的尖叫声中,作管家打扮的老者刚回头喊了一声“夫人快逃”,就被匕首抵住咽喉,用力一抹。
正在铺床的女仆扑过去抱住凶犯的小腿,试图为主人争取逃生的时间,却被乱刀砍去四肢,躯干也被抛到了半空耍玩。
糅杂着昏黑与血色的视野中,黑发黑眼的女性一手怀抱哇哇大哭的婴儿,一手牵着年仅几岁的女儿,满心绝望,退无可退。海盗们起初并没打算杀她,却终因哭声太过吵闹而不耐烦地去夺她怀中的婴儿。
拉扯间,金发孩子被拽倒在地,刚浑噩地爬起来,就被暴起的血线溅了满脸。她整个呆住,就那样瞳孔剧缩地看着面朝自己的母亲被身形高大的男人恼羞成怒地连同还是婴儿的弟弟一起,死死钉在了满是血污的船板上。
温热的血水顺着冰冷的黑发,一路蜿蜒流到孩子僵硬撑着船板的指尖。
屠杀很快结束。破碎的灯罩自墙壁跌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彻底失去光源的舱内只余一片阴浊和晦暗。紧闭的窗户被推开,裹缠着浓重海腥味的风直贯而入,吹散了其间沉积的血气。呆滞的金发孩子孤零零地瘫坐在地,不动,也不说话,只目光涣散地凝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俨然已被吓傻。
有人上前,粗鲁地抓着她的脑袋转去某个方向。
下一秒,有光突兀地亮起。
是相机的闪光灯。
“把照片拿去给艾力克先生看。”满舱嘈杂中,有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还有那个小鬼已经没用了,趁早弄死丢下海喂鱼。”
“老大,那就太没意思了,现在可就只剩这么一个活口了。”
“到底是哪个混蛋把女人也杀了的?是谁?给老子站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胡子早说了女人都先留着。”
“谁让她乱咬人,我一个没忍住就……”
“算了算了,杀就杀了,我倒有个不错的主意。”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过往梦中那层昏濛不清的水膜,原来将现实美化了太多太多。
如今,浓稠的黑暗被抹淡,所有的混沌和模糊都现出了它触目惊心的本来面目。无论鲜血,尸体,还是如恶鬼般围在周遭的丑恶面孔,都远比过去几次看到的要来得真实和清晰。
我感到不适,但由于眼前的一幕早在此前的梦中就已出现过太多太多次,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早已有了大致的心理准备,所以也仅仅是不适。
我却忘了身边还站着拉比,也忘了拉比对当下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地狱般的一幕。
直到海盗把孩子扯上阴潮的甲板,带着无限恶意,在她身上缠满钓线,又抛弄鱼饵似的,将其抛入波涛汹涌的大海。直到我终于察觉到不对,拉比已经在往前走了。
我本能地想去拉他,却发现后者持续紧绷的神经终是在这一刻彻底崩断。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攥成拳,眼中也腥红一片,因为全程只能死死咬着牙关,整个腮边的肌肉都在不自觉地痉挛发颤。
我连忙紧走几步,绕到他前面,试图用身体顶住他,不让他再继续向前。
因为,没有用。
无论想去解救被抛入海中的孩子,还是想去揍飞船上面目狰狞的魔鬼,都没有用。
这是距今太过遥远的过去,这是已然发生在曾经那个时代的既定事实,无论作为旁观者的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对那些仅仅活在过去,于现在的我们而言只是些记忆符号的人或事产生任何影响。
我都能想通这点,何况身为下一任书人的拉比。
此刻的拉比,却犹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兽,全然失去了他一直以来所有的冷静与自持。双眼布满血丝,红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就连我去拦他,都被他反射性地挥开。
我想说“没用的”,我想说“你救不了她”,我想说“你根本都碰不到他们”,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能不断朝反方向推他:“醒醒,这不是真的。”
“不,这是真的……但这、但这只是过去啊。”
“这只是过去,只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所以她不会有事的。”我一边铆足劲儿推他挡他,一边去掰他紧攥发颤的拳头,“要真出事了,我根本就没可能还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好吗,肯定早在海里就被鱼给啃没了啊……”
“我还好好地在这里呢,”又因实在掰不开他的拳头,只能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拿着他的拳头往自己脸上贴,“我就在这里,是活的,是热的,不信你摸摸。”
“你摸摸。”
拉比这才僵硬地松开拳头,转而捧住我的脸,俨然真的在确认我是不是活的、是不是热的一样,囫囵着摸了摸。
然后猝然将我整个抱到怀中。
他那样细心的一个人,都忘了我右肩还带着伤,只顾着以一种想把我整个揉进身体的力道,一边死死按着我的头,一边不断重复着“别看”“不要看”。
我一怔,过了几秒,慢慢抬手,一下一下地顺他的背。
“我不看,”我答应着,“没事的,我不看。”
另一边,完全不受影响的海盗们也已靠着船栏打起了赌。
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一次听清他们对话的内容。
他们先是以一种极不尊重的语气讨论了几句被砍去四肢的女仆的样貌,又不住后悔不该早早就杀了怀抱婴儿的漂亮女人,最后则有一搭没一搭地猜起了被当作鱼饵的金发孩子最多能坚持多久。又嫌这样不够刺激,应该驶入有鲨鱼出没的海域再玩,或者挑个烈日炎炎的天气,将其绑上桅杆,看看几天能活活晒成人干。
拉比把我抱得更紧了,仿佛我是他最后的浮木,只有这样,才能堪堪维持住自己早已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想他该是知道了,为什么我会如此讨厌相机的闪光灯,又这样畏惧大海。
深埋骨血的恐惧不会无故产生,之所以会找不到源头,只因它一直都藏在遥远时光尽头某些你可能记得或永远也不会再想起的细枝末节中。
但我不是拉比,我从不担心孩子会真的被绑在外面,晒成人干。因为我知道,她很快就会掉下去了。
她也真的掉了下去。
浑身湿透的金发孩子跌下海的一瞬,我能感到拉比箍着自己的手臂痉挛似的动了下,似乎仍想冲上去拉住她,却又在同一时间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只能闷闷用力,抱紧了就在眼前的我。
下一秒,却有神圣而冰寒的莹绿光芒铺天盖地而来。
拉比一愣,我也跟着回头去看,就见那片刺目的强光中,凌空站着一名金发灰眼的清瘦女性,40岁上下的年纪,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女性毫无怜悯瞥来的一刻,整艘船转瞬即在一片近乎圣洁的光色中化为齑粉。站在其间的我和拉比,也在那阵极为剧烈的冲击中,倏忽换了个地方。
“刚刚那是……”直到也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处窄巷,拉比才后知后觉地喃喃出声,“刚刚的那个……那种扑面而来的气息……是圣洁?”
我呆了呆,当前的回忆之梦却根本不给我们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就将我和拉比拖入了下一个场景。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和罗德之前给我看的大同小异,只是有些觉得不必要就删了去,有些则被补充得更为完整。
我们就这样看着那个也说不清是通过何种方式死里逃生的金发孩子,从最初的小偷小摸,到险些被围殴致死,再到后来的挣扎求存,一步一步地成长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多了个拉比的缘故,我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出现上次的共感。除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出现什么不好被拉比看见的刺激画面外,眼耳口鼻都没流血,身体也没产生任何明显的不适。发现并没像上次那样直播巷中的杀人过程,而是给了孩子浑身浴血扶墙走出巷口的镜头,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最初的景象过后,我们便察觉到期间的每一个镜头都绝非偶然,而是有人想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尽数展示给我们看。而有这个能力又有这个闲心的,除罗德外,不作他想。
尽管如此,我还是拉着拉比看了下去。
因为我无可自拔地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当年的结局是什么,又是怎么从当初的法莱遗孤,变成现在这个塞西莉亚的。
而拉比,也在短暂地做完心理建设后,多多少少恢复了些平时的状态。
却在看过金发女性和涅亚的雨天重逢及涅亚许下协助复仇的承诺后,又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
“大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也是约旦那次才知道了个大概的。归根结底,就是他帮以前的那个‘我’报了仇?”我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心虚,“这就是我之前想和你说的,我和……‘第14号’之间的关系了。”
“总之就是一点也不复杂,怎么说呢,反正就……很官方的关系就是了。”
拉比看着不住用另一只手比比划划的我,刚想说些什么,时间就蓦地推移到了涅亚第一次带“我”去见师父的那个节点。
“等一下,所以塞西妈妈之前提到的‘塞拉斯’,就是……就是库洛斯元帅?”
“就目前来看的话,是的。”我顺势转移话题,一脸凝重地点头,“所以你看,我真没说谎,我和师父之间,真有那种血缘关系的。”
拉比懵逼地眨了下眼,自目睹这些灰暗的记忆以来,第一次露出些微妙的神色。想了想,毫无征兆地松开拉着我的手,改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
我:“……”
这是在安慰吧?这绝对是在安慰吧?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却并没能持续多久,接下来很快就出现了我始料未及的一幕——涅亚竟直接把人带到了镇上的一家服装店里。
我心头咯噔一声,刚涌出些不好的预感,就见涅亚从一众挂着的衣服中,挑挑拣拣地扒拉出一件看上去blingbling的亮金无袖小吊带外加一条大红长裙,理所当然地递给了一旁等候的金发女性。
头顶蒂姆的马纳:“……”
马纳急忙拦下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对,老实伸手去接的金发女性,无奈地将两人都推出去,在店员的推荐下,匆匆选了几件时下流行的款式。
即便如此,拉比握着我的手也还是越收越紧。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太一样,好像一刻也不敢放开,好像稍一松手,我就会立刻从他眼前消失不见。
此情此景,我再迟钝也意识到了当前境况对自己的不利——喜食泡芙,厌恶口渴,以及这种万中都无一的审美……过去的种种似乎都昭示着我的所有喜好,乃至所有习惯,都和另一个暂时也不知是敌是友,虽然尚还是个少年但好歹性别为男的诺亚息息相关。
我整个人心虚到爆炸,背上瞬间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下意识以为拉比会不高兴,却意外发现他更多的……竟像是在不安。
就连我主动回握他的手,都没能缓解他的这种不安。
随着时间的流逝,换好衣服的金发女性也已穿上店员极力推荐的新款高跟鞋。她一脸高冷大佬样地从沙发上起身,沉稳又镇定地走了两步,却在即将迈出第三步的一刻,啪叽一下扑倒在地。
我:“……”
等到好不容易学会穿高跟鞋走路,每逢涅亚靠近,金发女性总会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重新和他拉开距离。久而久之,涅亚终于品出了不对。
“等等!塞西!”和亚连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迷惑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瞬间炸毛,“你这家伙是在嫌弃我矮吧!绝对!是在嫌弃我矮吧!”
金发女性……金发女性非常诚实地瞟了他头顶一眼。
涅亚:“……”
“塞西塞西!”拉比眼睛一亮,连忙拉了拉我的手,“我可以哦!我是说,完全可以在我面前穿高跟鞋哦!不管穿多少厘米的,就是穿二十厘米的也高不过我的哦!”
我:“……”
虽说我本也不习惯穿什么高跟鞋,但你如此强调其中的这个数值,根本就是在非常明显地变相表示我足够矮吧!
我气咻咻地甩开他的手,思维却也在同时一偏,注意到了一个以前从未关注过的问题——为什么从前的我,会比现在的我,高出那么多呢?
玛萨家的伙食再怎么也比从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强吧?
难道一切的问题都出在师父身上?
正因长年跟在师父身边修行,负能太多,压力过大,本应补充到身高上的营养就全用来维持心理健康了?
这么一想,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果然师父误我。
得出结论的一瞬,时间再次出现了推移——在马纳尽心竭力的纠正下,简单妆点好最外那层皮后,就是内在的修炼了。
“没错,就是手上拎包的那位,看清她是怎么走路的了吗?不对,不是这种,手是要放在这里,类似这么端着,然后步子要像这样……为什么我就一定要亲自示范给你看啦!”
——这是在教仪态。
“这次又怎么了啊!还有这是什么?狗爬吗?狗爬都比你写的这个强!写字什么的是要像这样,整洁程度至少也要达到这样才行!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先把这张抄个一百遍去吧。”
——这是在教写字。
“马——纳——我真的要不行了——这些都是最基础的吧?怎么就是……怎么就是完全说不通呢混蛋……还是换你来吧……”
——这是在教常识。
几轮过后,再次于我们眼前铺开的场景中,除一直出镜的三人外,忽又多出一人。
“人类的话,这个世上我信任的,就只有母亲大人和塞西而已。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个你,”一如既往穿着那袭双排扣风衣的涅亚缓缓转身,高深莫测地唤了一声,“亚连。”
亚连?
我和拉比都是一愣,顺着他视线所在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人自阴影中缓步而出,稳稳走入涅亚身前那片温暖而干燥的午后阳光里。
他看着比涅亚要更年长些,和对面的金发女性差不多的年纪。半束的深棕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鼻梁上则架着一副有些旧了的圆框眼镜,乍看之下,整个人斯文又秀气。
随着渐近的脚步,露出的那张脸……也真的和亚连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那个……”拉比不太确定地问,“是亚连?”
“是……”他顿了顿,又强调似的,补充了个前缀,“我们的那个亚连?”
我喉咙发干,还不等反应过来,就见刚还一脸高深莫测状的涅亚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
“所以今后就由你来负责她的那些功课了!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人的!身为下任书人的你一定可以的吧?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总之这家伙就交给你了亚连!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别愣着啊蒂姆!快来也跟着一起拜托!”
他们又絮絮说了什么,我没太注意,因为我明显感觉到了身侧拉比的情绪变化。
“下任……书人?”他茫然地眨了下眼,想起什么,讷讷侧头,与我对视,“之前那个叫谢利尔的诺亚,确实有提到过,老头他,曾在过去失去过继承人什么的……”
“那个继承人,是说亚连?”
“老头和亚连,早就认识的?但为什么……不是,从没听他提起过啊,甚至,也从没表现出来过啊……”
“不对不对,老头确实有说过,当初之所以会加入库洛斯小队,就是因为亚连来着,可是……”
拉比短促地吸了口气,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胡乱地抓了抓头发。
“啊——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这次回去绝对要好好问问他!”
我也听得云里雾里,回头再看,发现那边的四人不知何时已然围坐桌前,还聊起了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词汇——生命螺旋。
“生命螺旋?”懒洋洋趴在桌上的涅亚疑惑地重复。
“简单来说,所谓的肉|体,不过是用来盛放灵魂的容器。”被唤作“亚连”的棕发男性微微颔首,“而灵魂,从本质上讲,就是我刚才提到的生命螺旋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万物,乃至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的本源,都由这个螺旋组成。”
“如果没有这个螺旋,作为容器的肉|体就会回归原初。这里的‘原初’并不是指稳定在原子的状态,而是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且不会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而这,就是驱动这个世界的绝对法则,也可以理解为广义层面上的真理。”
“说得再简单些,即是生命螺旋拥有能够引出生命所蕴含的一切可能性的力量,即催生希望和诱发灾难的力量。而其中能量最强的,”他说着,看向涅亚,“恰恰就是你最讨厌的人类的灵魂。”
涅亚双眼微眯,并未接话,马纳也沉默不语。过了几秒,反倒是一直作旁观状的金发女性冷不丁发问。
“人死后,都会回归那个螺旋吗?”
“是的,”亚连1.0点头,想起什么,声音忽然放得很轻,“最后的最后,都会在那里见到,曾经那些最想见、最亲爱的人的。”
“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涅亚挑眉插嘴,“至于现在,你们两个,想都不要想。”
场景在亚连1.0的温和浅笑中再度变换,这次出镜的,是即使在过去的时间线上也已许久不见的师父。
“好久不见。怎么样,初见成效了吗?”涅亚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散漫地伸了个懒腰,一边瞄着远处山坡上被符纸团团围住的清瘦身影,一边随口叫了声,“舅父?”
“少这么叫我,”师父嫌弃得不行,“恶心死了。”
“那要叫你什么?对外的那个假名吗?我想想……啊,库洛斯·玛利安?”
师父置若罔闻,过了很久,才呼出口灰白的烟雾,没什么所谓地回答涅亚上一个问题:“学得倒快。”
“但是?”
“但是眼神,一点都不像玛姬,”师父淡淡开口,“也找不到半分法莱家那个老好人的影子。”
“毕竟成长环境什么的完全不一样嘛。听母亲大人说,你和玛姬姨母关系最好了?是从小被长姐带大的缘故吗?”
“我知道你们两个小鬼有事瞒着我。”师父答非所问,脸上所有的漫不经心都在话音出口的一瞬消失不见,只冷冷瞥向远处山坡上的金发女性,“我只给她三个月时间,时间一到,就换我的方式来。”
“没关系,”涅亚神色丝毫未变,“反正……也已经在收尾了。”
该做的都做了,该学得也学了个差不多,人接触过了,也投其所好效果显著了,确实……可以收尾了。
随着涅亚渐散的话音,一座从未见过,却莫名让人觉得无比熟悉的庄园就这样出现在了我和拉比眼前。
彼时夜色已深,庄园门前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而车下发色鲜艳的年轻女性,则咬着下唇,在和自己年近三十的恋人依依惜别。
“……前面的那个车夫,”拉比生硬地转移话题,“是不是有点像……我们之前在圣海伦斯遇到的那个人啊?”
我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就是他。”
“——弗拉德,明天见。”
然而,再怎么转移注意力,红发女性就跟没长骨头似的软绵嗓音也还是源源不断地飘入耳中,听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和柔弱浑然天成,眼中满满都是对灰发男性的倾慕与依恋,又絮絮说了几句,才被男人半扶半抱地送上马车,在嗒嗒的马蹄声中远去。
我能感到拉比握着自己的手又紧了一分,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擦脏东西似的,在我腰间囫囵着擦了擦。
这是……不高兴了?
其实我自己感觉也很是微妙,自有记忆以来,我还从未露出过,也从未在镜中的自己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色。哪怕对象是拉比,也从未有过。
……忽然有种奇怪的反胃感。
中途钻进马车的人显然也深有同感。涅亚一上车,就弯腰捂胃露出一副被大大恶心到的表情,见红发女性满脸都写着无动于衷,才耸耸肩,探手摘掉了对方头上的鲜艳假发。
“怎么样?还顺利吗?”
“就在明天,届时名单上的人都会来。”
“早就和你说过,复仇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中最好的,并非这么快就一网打尽。”涅亚托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太便宜他们了,不是吗?一个一个来的话,不但有助于传播恐慌,有些人,自己就能把自己吓死。”
“不了,”金发女性却丝毫不为所动,而是偏过头,在窗外呜呜作响的风声中,望向远处深林那一团一团苍黑的树影,“就明天。”
她话音刚落,我心底便忽地生出一丝极不好的预感,本能地想拽拉比离开这里,却还是倏忽就被卷入了那个可怕的黄昏。
天色黯阴,乌云翻涌,被狂风吹得乱舞的枝桠间,唯有西天之交还溢着一丝鲜血般的红。我们就这样在落满枯枝的乌鸦的嘶声鸣叫中,毫无征兆地回到了先前那座庄园的门口。
又过一瞬,万籁俱寂。除隐隐带着哭嚎的风声和高跟鞋一下一下踏在瓷砖上的声响外,什么也没有。
红发女性浅色的裙摆早被鲜血染红,一步一步,缓而优雅地穿过遍地尸体的长厅,稳步来到其中一个被呈十字状钉在墙上的人跟前站定。
下一秒,假发落地,匕首拔|出,一直跟在女性身后,作侍者打扮的年轻人则满目惊骇地摔倒,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身在其间,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她在做的事。
令人头皮发麻的森寒悚然顺脊椎爬上,我心头一慌,几乎条件反射地挣开拉比拉着自己的手,转身去捂他的眼睛。
我甚至不敢回忆拉比到底有没有看到,又有没有看清,只知道他整个人都僵了,被我一拉,下意识低下头看我。
“——都杀了又怎么样?”
身后响起男人仿佛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却依旧极尽嘲讽的声音。
“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爱你了。”
“因为,所有爱你的人,都早已……”
男人颤抖着的话音戛然而止,弥漫着浓重血气的长厅中,只剩下一阵又一阵不似人声的惨叫在不断回响。
我一直都知道“她”成功复了仇,但我早该想到,以“她”的……以我的性格,绝不可能会仅仅是那种一刀了事的复仇。
我早该想到。
我两只手都在抖,大脑一片空白,后背也被冷汗沓透。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到,只能遵循身体当下的本能,拼命去捂拉比的眼睛。
我却捂不住他的耳朵,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多余的手去捂他的耳朵,我甚至无法拉他离开这里。可无论怎么不去听,不去想,无论怎么躲,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都如同附骨之疽一般,锲而不舍地往我们耳朵里钻,都令人脊背发凉地在这座偌大又空旷的长厅中回荡。
就在我的手越来越抖,连他的眼睛都快捂不住时,拉比忽然把手覆到了我的手上。
他顺着我的力道,俯下身,把我的手牢牢按在自己阖起的眼皮上,顿了顿,又自动自觉地捂住双耳。
“我什么也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见,所以……别怕,”他说,“别怕,塞西。”
我嘴唇一颤,陡然感到一股极为热烫、又极为酸胀的情绪直冲鼻腔,要拼命、拼命咬着牙,才不至于发出声来。
即便如此,也仍有烫得人难受的热意不断刺着眼眶。这感觉和之前的两次截然不同,并非那种虽有眼泪流出,却好似省略了个中所有过程,自己整个都被剥离在外的感觉,而是真真正正……属于当下这个我的情绪。
我却不敢哭,更不敢发出声音,我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浑身溅满血污的金发女性缓步走出宅邸,直到漫天雨丝迎面飘来,直到整座庄园都被平地而起的火焰吞噬,我才僵硬地拿开捂在拉比眼睛上的手。拿开的一瞬,拉比第一时间就把我紧紧抱到了怀里。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看着眼前之景的金发女性也没有。她在几近遮天蔽日的火光下站了很久,终于顶着细密的雨丝,缓步走向远处的深林。
无边无际的黑云从四面八方推来,翻涌如沸水。她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雨丝渐小,直到金黄的胖球由远及近,敦敦实实地往她脑袋上一落,才抬头,对上前方打着伞的涅亚的视线。
“成功了?”
“成功了。”
“那就到……回报我的时候了,”涅亚抬手,不带丝毫旖旎意味,甚至不带丝毫感情地用指腹揩去金发女性脸上残留的血污,“塞西。”
“啊——”他半是紧张半是振奋地呼出一大口气,倏地扔掉雨伞,“要开始‘逃亡’了。”
“这个世上,除母亲大人外,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他说,“所以,我把‘我的马纳’交给你。”
“你知道,接下来我将有很多事要做,而我不在的那些时候……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你能对付其中绝大部分的人类,即便对手是恶魔,是诺亚,塞拉斯留下的东西也足够你扛一扛;就算扛不了,为脱离战场争取些时间,必要之际,替马纳去死,也总能做到。”
“你做得到,对吧?”他问,“塞西。”
拉比的脸色难看至极,我的呼吸也是一顿。
满身血污的金发女性却长久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她点了下头。
她说:“做得到。”
逃亡,是真的逃亡。
之后的两年间,涅亚杀死了自己一个又一个“兄弟”,“第14号”逐渐取代他的本名,成为了诺亚一族对他的专属称谓。而他们一行四人,也切实体会到了何谓“在世界上的任一角落都无法逃离”的那种恐怖与绝望。
事情发生在一个晴日,明明早上都还阴云密布,空气潮湿而闷热,眼看将下一场大雨。却不知何故,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又突兀地放晴。
昏睡半个月之久的马纳,却在这次醒来后,失去了他一直以来所有的温和,变得格外惊慌和不安。
“我……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我梦到涅亚、涅亚全身都是血,而我抱着他,想带他走,却怎么都走不了。”
“我……怎么都走不了。”
他不吃不喝,只说,要见涅亚。
“那不过是个梦。”金发女性四下一扫,探手把织了一半的围巾塞到他怀里,又往桌上热气氤氲的红茶中放了十多颗方糖,“你知道涅亚只是去‘办事’了,把这个织完,他就回来了。”
她自己却快步走了出去,带上房门,叮嘱门外畏畏缩缩的年轻侍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告诉他有关涅亚的事。”
后者忙不迭地点头。
我心中刚生出一丝疑惑,就在转到下一个场景时,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
此刻的涅亚,浑身是血地靠在窄巷斑驳的墙上,身上最爱的双排扣风衣早已被鲜血浸透,无力垂落的手边,还横着一把和亚连那把退魔大剑很像的阔剑。
“……还剩一个,是‘快乐’。”他伤得太重了,动都动不了,只能靠着崎岖不平的墙面,微微仰头,看向头顶那一小片被割裂的、窄窄的天空,“不过……也快了,再过不久,就该死透了。”
蹲在他面前的金发女性目光微凝,并未接话。
“也不知道亚连那边……怎么样了。”
“不管怎么样,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活下来……就是我赢了。”
“所以……活下去。”
“活下去,塞西莉亚。”
“去找塞拉斯,用我之前……教你的方法找,接下来……就看他的了。”
“虽说也不知会是多久,但我们……‘下次’再见吧。”
上次自这一幕开始,视角便一阵一阵的发黑,我并没能很好地理解后续都发生了什么。
这次我却看清了。
我看到中途离开的金发女性和被伤及诺亚记忆,即将变成一名普通人类的“快乐”在巷口狭路相逢,竭力杀死对方后,自己也受了濒死的重伤,只能踉跄扑倒,一点一点地往外爬。
也不知爬了多远,又爬了多久,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双女式短靴。
那是一名与她有着相同发色眼色的清瘦女性,40岁上下的年纪,整个人犹如凉雾中的一道薄影,虽然站在那里,却好似完全淹没在了那片神圣而冰寒的刺目光色中。
那道身影停伫许久,交谈间,有暗红的方块自半空降下,被金发女性接到掌心的一瞬,骤然化为一滩色泽沉暗的血水。
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那滩血水喝了下去。
“等等,那个难道是……”拉比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上前。
却在下一秒,发现半伏在地的金发女性,眼耳口鼻猝然涌出鲜血,不过片刻的功夫,躯干和四肢便爆开了一阵又一阵淋漓的血雾。空有躯干、没有头颅的巨大虚影不断在她上空涌现,又不断被强制压回,分分秒秒,循环往复。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酷似降咎的虚影才在黎明时分的微寒空气中渐渐消散,只留下了一个周身皮肤寸寸开裂,血流得满地都是,血糊一样的人。
拉比抓着我小臂的手不断收紧,呼吸都好像静止了,仿佛只有通过眼前这种触手可及的温度和触感,才能勉强压下内心翻涌不止的不安。
期间一直冷眼旁观的莹绿身影却全然无动于衷,只在金黄胖球飞过街角的一刻,于此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蒂姆身后跟着的,是当年的师父。
饶是师父那样的人,看到如此骇人的一幕,瞳孔也是一缩。蹲下飞快检查一遍后,手上一顿,缓缓起身。
任凭蒂姆如何咬住他的袖口往下拽,都再无动作。
“救不了,”师父眼皮微垂,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人,“你再咬我袖子,也救不回来。”
“至少,正常的方法,肯定……救不回来。”
“不过,反正……都要死,要不要在死前……”
他话音未尽,便看到地上血糊一样的人,手指痉挛似的动了下。
我再次看到了那座掩于林立墓碑间的大型实验室。
这一次,立于房间正中的圆柱形玻璃舱内,却不再空空如也——灌满整座玻璃舱的清透液体中,赫然漂浮着一名双目紧闭、身穿单衣的金发女性。
“确定要这么做吗?”玛萨问。
“要想让她活下去,只有这一个办法。”师父的眼中毫无波澜,“一旦成功,她就将成为涅亚计划‘最后的保险’。”
师父闭了下眼,没再给自己更多思考的时间,当即在半空画下种种繁琐而诡谲的符咒。术式特有的强光没入玻璃舱中女性体内的一瞬,也有部分重重打在他裸露在外的小臂上,并在上面延伸出了一道极为不祥的符号。
自那以后,师父的容貌再未变过。
时光流逝,他身上的衣饰一路从教堂统一配发的神父长袍到科学班专属的白大褂,再到普通驱魔师的初代团服及象征着元帅身份的黑金大衣,外表却被永远定格在了29岁的那年,不老不灭。
期间,曾有黑发的女性伴其左右,从二十出头的年纪到年近三十。此后,再无踪迹。
而师父,也在那段时间成为了教团史上唯一一名同时持有两枚圣洁的驱魔师。
他拥有了圣母之柩。
二十年倏忽而逝,时间就这样来到了某个飘着细雨的黄昏。通往实验室的长廊中,蒂姆忽然张开大嘴,毫无征兆地给师父播放了一段此前录下的影像。
画面中,是一个僵僵捂着左臂的孩子。凌乱的深棕头发被草草扎起,整个人刺猬一样,看上去傲慢、尖锐、又脆弱。
“嵌着十字架的左手……”师父忍不住啧了一声,“圣洁吗。”
“放任圣洁接近现在的马纳,根本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真是,偏偏赶在这种时候……”
他眼神一冷,扫向蒂姆。
“既然名字不叫‘亚连’,年纪又这么小,也没可能会是涅亚选定的宿主,干脆……直接杀掉好了。”
却不想话音刚落,便遭到了蒂姆“嘎啊嘎啊”的强烈反对。为表不满,金黄的胖球还直冲过去,以自己圆滚滚的身体为武器,咣咣砸起了师父的脑袋。
“嚷什么!你以为我就想吗?还不是……”
——哗啦。
实验室中传出的声响蓦地打断了他所有想说的话。
师父整个一顿,抓起头上的巨型蒂姆,往旁边一丢。紧绷着脸,极缓极缓地推开长廊尽处那间实验室的门。
——长久以来寂寂沉睡在玻璃舱内的金发女性不知何时早已不见,取而代之,一个看上去还没怎么睡醒的金发孩子,坐在满地的营养液中,茫然地冲他眨了眨眼。
接着恍然窜起,作饿虎扑食状,扑上来就抱住了他的小腿,只喊:“爸爸!爸爸!”
师父全身一僵,又莫名放松下来,被什么牵引着似的,转过身,直直对上了刚好过来找他的玛萨的视线。
“成功了,玛萨。”
他微微侧头,目光深深凝于虚空中的某一点。好似漫长的枯守与寻觅过后,寻常地松了口气,又好似被套上了某种永恒的枷锁。
“成功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此后,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四周只余一片黏稠的黑暗。
我深吸口气,刚想去拉本应近在手边的拉比,就有甜美如孩童的嗓音突兀在耳畔响起。
“我曾经,把你丢到过那段噩梦中很多次,以便你日日重温父母弟弟的死状。当时,你想杀我,刀尖都抵上了我的眼球,而涅亚不过说了声‘住手’,你就不带一丝犹豫地收了手。”
“你向来,最听他的话了,想起来了吗?”
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蛊惑,又仿佛引诱。
“因为他是最重要的。”
“怎么会不重要呢,正是他,把你从日复一日沉沦的噩梦中唤醒,将你拉回现实,给了你名字,教会你一切,帮你找回了人生所有的意义。”
“你就此感念他的恩情,感念到,可以为了他,不怕死,也不畏活着。”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选在这一刻,把一切都告诉你。”
“因为我怜悯你。”
孩子的声音中不掺半分虚假。
“所以,我才会帮你……主动赴死。”
·这个世上,塞西喜欢、又对她不带任何利用的人,只有现在的亚连,和拉比两个。师父和涅亚都是利用居多。
·罗德39章最后和塞西说的“【——】地……来玩吧?”,被屏蔽的词是久违。
·写这章的时候,最让我触动的是拉比,他的那种体贴在当时那种环境下真的极具冲击性T 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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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我捂不住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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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说不好先开晨曦公主还是先开罗小黑战记 这几个月晨曦公主的漫画走势看着很不妙,推翻了之前的大纲,很多地方要重写 蓝溪镇漫画即将完结的话,罗小黑的脉络会相对清晰一点,可能哪本存稿顺利先开哪本哈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