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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玲珑事 ...

  •   北宋太平兴国六年,隆冬已至。

      三天以前的大雪给东京汴梁裹了一层白色。这几日放晴,雪虽未化,却也不至于太冻,湖面冰层并不十分牢固。临近年关,家家户户为不远的春色忙活着,平添了几分热气。

      也是,繁华东京又何时冷清过。

      工部员外郎张建安府。雅致闺房内,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握笔立于案前,一手行书,字形虽略有稚嫩,神韵却已显张扬霸气,墨迹几乎力透纸背。打远瞧,书法神童挥笔认真;站近看,愤怒少女斯文发泄!

      就见她神情扭曲,一边写一边咬牙切齿的低念:“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用于太过激动,美目微红,小手一挥,把写好的扔到一边,换上新纸,继续嘀咕着奋笔疾书:“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下作女人, 陷害本姑娘我抄诗经是吧?!我抄!抄好诗给你!就怕你看不懂!……. 胡不遄死?!尔等胡不遄死啊!”

      “啧啧!姑娘每次抄写诗经,字迹都比平日气派许多啊!这倒是真要谢谢杨姨娘了!”一旁十三四岁伶俐的丫鬟端了茶水上前递给小主子,还不忘调侃几句。

      小姑娘闻言,手下一顿,歪嘴怪笑道:“柳叶姐姐,我人小势薄的拿什么谢人家啊,不如你去同我娘亲和哥哥说说她的功劳,让他们去谢她,也顺道谢谢你,可好?!” 杨姨娘?!是啊,她也等着有一天可以亲自“谢谢”她呢!

      虽然她家小姐不过是个六岁大的总角小儿,但这笑容表情实在太让人慎得慌。柳叶不禁在心中暗自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自己的贱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赶忙讪讪笑道:“呵呵……翠管家说夫人和大少爷今天回来,我去前面替姑娘瞧瞧他们到没,姑娘先慢写着……啊。”说完转身就逃出屋去。

      小姑娘看着晃动的门帘冷哼一声,转眼间又灿烂的笑起来。哥哥和娘要回来了!过年真好啊!今年自己的苦难日子算到头啦!

      她的苦难来自家庭的不幸。世上幸福的家庭大多相同,其实这年头,不幸的家庭也没啥不同,比如第三四五六七八者插足恩爱夫妻、乖巧可人美少女惨遭后妈宠妾欺压迫害。她家正好就是这红尘俗世中万千通俗不幸伦理事故家庭中的一员,而她张玲珑作为张府唯一正牌嫡出官家千金目前正担纲出演悲情女主角。

      但是要说明的是由于她亲娘也就是正房夫人在张家的特殊地位,她的戏份离悲情差距是十万八千里,顶多也就算个憋屈。她家的故事只能告诉大伙有后妈的美女不一定叫白雪或者灰姑娘,但当后妈的恶婆娘还真的是没啥好结果。

      她家的家庭关系其实很简单,家长张建安中高级京畿文官,有一妻嫡出一子一女,一妾带拖油瓶一雌一雄。有妻有妾本来很平常,但他家的妻是不平常的妻,妾也是不不平常的妾,注定家庭情况复杂。

      玲珑她娘李汀兰是张家爷爷故交之女,大家闺秀、如花美眷,通文墨且善持家理财,为人七分温雅又带三分爽朗英气,绝非寻常女子可比。少时她爹初相见,便春心荡漾寤寐思服,哭着喊着让她爷爷去提亲。

      弃官从商的张老爷一听高兴坏了,连夸儿子好眼光。这个世侄女的人品手段他早就甚为看好,想他老友也就是玲珑她姥爷本是后周礼部侍郎,太祖立宋后领了个翰林侍读学士官衔并不担实职,闲赋在家,没事学他用闲钱投资些生意,自得其乐。可就他那点经商的材料,如若不是有汀兰里外打理,李父恐怕不仅乐不起来,家都有败光的可能。眼看李家生意产业被她料理的蒸蒸日上成倍增长,张爷爷是打定主意要把她永久挖角到张家,聘礼优厚,另外人性化的承诺为了不让老友败光家产,老无所依,汀兰嫁后还可以在幕后料理李家一切,这让本来千万个舍不得女儿的李父欣然答应这门婚事。

      李汀兰也真是旺夫的,张家上下治理的仅仅有条不说,成婚次年张建安便中乾德四年二等一甲进士及第,免经吏部试即命以官,更喜获麟儿,后又添一女。从此少年夫妻情深意切,正是家庭美满仕途顺利又有儿女绕膝,人人都艳羡不已。

      只到女儿玲珑三岁那年他纳了一房妾,美好生活全部结束。且不说他们夫妻自由恋爱婚后有子有女恩爱有加的情况下纳妾让李氏难以接受,就他纳的这个女人足令人人侧目议论让李氏尴尬至深,一个长他四岁,背夫改嫁,带着一对两个前夫家不认得龙凤拖油瓶,勉强可以称得尚有一丝丰韵的半老徐娘杨萍。人家纳妾多少因为无子或是夫妻感情并不深厚等原因,那怕涂个年轻貌美的都能认个好色,但他途啥啊?谁明白。

      李汀兰心灰意冷之下,征得公公同意后就要搬回娘家常住。张家爹爹心里这个恼啊,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张建安,自家脸丢就算了,愧对老友愧对汀兰那丫头啊!只得下令给张建安,这个女人张家不认,没有财产可分,亦不得生张家子嗣。

      张建安也郁闷得很,回想自己当时时不时脑袋让驴踢了,退去当初偷情般的暧昧不明,那点骚动过后,看着汀兰心冷的泪颜儿子愤恨的表情老头子羞恼的眼神朋友摇头的动作,更重要的窥见了杨氏知道得不到财产后的面色,他后悔啊,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而且他万万想不到汀兰烈性如此,不哭不闹,只说夫君既然有了新欢照顾,妾身也可安心离去了,张建安惊的发誓说今生绝不会放妻,妄图曲线救国,以玲珑尚幼,不能没娘更不能离开张家为由企图让夫人留下。

      汀兰听罢,冷冷一笑:“夫君说的哪里话?夫君愿意纳妾我决无二言,我是万不能担着妒妇之名的,又怎会动休离的念头。只是进来家父身体不适,大哥又远处为官不在家,我搬回娘家既可尽孝床前,又给你们新婚蜜月的腾个宽敞地方,免得我这旧人碍着新妇的眼,岂不是一举两得! 我自然明白婚姻是两家众人之事,我即为主母自不会放任孩儿和张家不管的,府内店中事物请管家定期送到李府我照常处理,儿子有他师傅管教,不用担心。玲珑虽小,平日里有翠娘绿萝照看,得空自然会接她去外公和爷爷处小住,我也是放心的。”换句话说就是我搬了个办公室,孩子找好了托儿所,你不用操心了。

      事已至此,李汀兰毅然出走。往后几年只在祭祀和年节时回府,于客苑同袍居小住几日,处理事物主持必要活动,陪陪儿女,祭典宴会一过便回李家,不与张建安多做纠葛。

      这件事里谁也没捞着痛快。最可怜的大概是玲珑了,尽管汀兰心里百般不舍,也只能一个劲儿的安慰自己说平日自己也忙,也不是时时把她带在身边的,如今一切都一样,不过是城西城东,想她随时接来身边就好了。

      从此玲珑开始了她不算悲惨的灰姑娘生活,由于她亲娘是实力派当家主母,大权在握,内宅管家又是她娘亲的陪嫁丫鬟,加之她爹的刻意补偿,她的日常生活质量也不过是细节偶尔被忽略,比以前的日子略有下降而已。但改善生活的机会还是大把,娘亲每月都会接她去外公家小住几天,爷爷有时也会接她去玩,邻居冯家她更是常客,每个人都会觉的她可怜,想着法子把好东西一气儿补给她。

      除了杨氏偶尔的难听话,偷偷克扣些她的吃穿福利,在她爹面前假惺惺的忠言逆耳陷害她被罚抄书,她也没遭啥罪,最多只是心情不好。其实环境能让人快速成长,从汀兰不在府中常住开始,玲珑小小的心便敏感的感到周遭一切变化。那些对她的怠慢,轻辱,甚至连父母之间的过往纠葛,在渐渐的观察中都弄懂了。她从不怨恨娘亲把她自己留在家里,如果要她天天看着娘亲生活在这样尴尬屈辱的环境里伤心过活,她会更难过。实际上她很高兴自己的娘亲这么果断坚强自立。她不想让任何关心自己的人忧虑,所以在她不能保护照顾好自己之前,她就沉默,小心翼翼的观察,不去引起事端。每次去看娘亲他们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他们嬉笑,无论是在谁跟前她都不诉苦,大人心疼她,问她在家过的可好,有没有被欺负,她也都笑着说“我是张家大小姐,谁会欺负我啊!我不是还有爷爷/姥爷/姥姥/爹爹/娘亲/大哥/冯伯伯/婶婶/十七哥。。。。。替我撑腰的嘛”努力不让他们担心。她盼着,等着,自己长大变的有用,一切就都会好的……

      “姑娘,姑娘…..大少爷到了,快去看看吧!别写了!”柳叶人都没进门就已经开始大声嚷嚷这个对她家小姐来说的天大喜讯。玲珑果然干脆的扔下笔,飞奔而出,差点和挤着往屋进的柳叶撞个满怀。

      张家长子东阳大玲珑九岁,五岁时拜在寄啸散人王涂之门下,随先生居于修武云台山习文武策略。每年只有清明,中秋和年关回家,加起来时间也不过三个月。

      王涂之乃是世外高人,武功兵法,奇门遁甲,星相医术无一不精,一手丹青更不逊于当世文豪大家。东阳能与他结缘,还是托了他干娘冯夫人苏氏绿萝的福。绿萝善琴,她师傅就是王涂之的妻子韩夫人,要说王涂之有啥弱点,那绝对是这个师妹夫人韩氏,可谓言听计从。韩夫人年轻时受过重伤不宜生育,两人终生无子,视绿萝本为己出,逢年过节多在冯家团聚,与张家自然相熟,何况汀兰也算他们夫妻看着长大的。

      本来王涂之收徒弟的标准极其古怪,条件是资质好还要顺他的眼,大半辈子过去了,他也没找到符合他模糊规定的人。直到张东阳五岁那年,老两口来冯家过年,东阳磕完头拿了红包,忽然看见王涂之的山羊胡上粘了茶末子,竟然伸手拽着老头的胡子说:“王爷爷的胡子脏死了,我帮您剔了吧,看起来潇洒些,和奶奶般配!”

      说完还真找了剪刀来,所有人都一愣,只有王涂之突然大笑说:“好好,你来帮我剪,剪完了咱们换个叫法。”于是东阳笑眯眯的下手后,从此不能再叫王爷爷,改口叫了师傅,连人也被打包回了云台山。搞得李汀兰时常抱怨老头不厚道,骗他儿子做徒弟也不先问问当娘的舍不舍得。

      别人都奇怪,怎么剪把胡子就又有天赋又顺他眼啦?! 高人答曰:“你们懂啥!这小子本来就骨骼精奇,脑袋也够用,天资够了。今日他说我胡子脏是观察细微,说剪了更潇洒是眼光独到,知道这样和奶奶更般配是善于分析形势抓住要点,敢当面指出还敢亲下剪刀是够魄力,好好好!正是成材必备的基本条件啊!”

      转眼四年过去,东阳在老头子的调教下,基本上琴棋书画,武功兵法,天文地理都略有小成,完全可以窥见少年英雄的风采了,喜的众人见牙不见眼,玲珑更是以她哥哥为偶像,深感骄傲,活似有能耐的是她自己。

      东阳到家时,汀兰还没回府,□□安也正在工部办公。尚不及放好手中行李,就听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一抹桃红色的小身影飞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娇声喊着:“大哥”。

      “慢着些,仔细摔了你。”东阳嘴里叱着,手可是抱的稳稳的,满眼宠溺,嘴角都笑的翘起来。

      “想大哥了吗?”看着眼前的小俏妞,心里这个美啊,谁家的妹子能比他家的好,可怜她小小年纪,自己和娘都不在身边,不知吃了多少苦,却还如此乖巧懂事。

      “想!你们怎么才到啊!我一入腊月就天天去门口瞧车马了。大哥可想我?”

      东日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玲珑的小脸,嘴角裂开的更大些,笑道:“你说呢?”

      玲珑咯咯直笑,使劲儿往东阳身上偎了偎:“那要先看看大哥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啦?见了东西自然知道大哥有多想禾儿。” 禾苗是她姥姥给她取得小名,意思是要她壮壮实实的长。

      “坏丫头,几个月不见,还学会和大哥耍小心眼儿了。”嘴上这么说,还是伸手从包袱中摸出了一条白狐围脖系在她的脖子上。东阳的好东西全是给玲珑的,只要他妹妹喜欢,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摘来。

      “呀,这可是大哥自己猎得的?”玲珑满眼惊喜的边问边爱不释手的摸着。

      “自然,不仅亲自猎的更是亲手做的,你仔细看看那夹扣,不知道我这哥哥想妹子的心境可还让玲珑姑娘满意?”

      玲珑低头仔细摆弄围脖,才发现这是一整张白狐的皮毛,狐狸头完整的保留下来,眼珠被换成了两颗猫眼石,狐狸嘴被巧妙的做成了夹扣。圈在脖子上,远远看来,就像是一只活生生的小狐狸盘在颈间,调皮的用嘴吊着自己尾巴。

      当下,玲珑再无二话,只朝东阳脸上啾啾的亲了两口,然后乐道:“以后大哥没空想我,我也是不怪的,我知道大哥把想我的时间都用在给我钻腾好东西上了,大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是天下最好的哥哥,那十七呢?”东阳挑眉笑问。

      “十七哥自然是天下间最好的十七哥!”

      东阳爱怜的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行啊,谁都不得罪,这拍马屁耍巧嘴的功夫渐长啊,不亏十七用那么多糖喂你,小嘴儿甜的,跟抹了蜜似的。”

      翠娘在一旁看着,笑的异常欣慰。她是自幼服侍汀兰,陪嫁到张家后,又嫁给了张家总管,两口子一个管外边的生意,一个管内宅事项。这两个孩子可以说都是她亲手带大的,转眼东阳今年就快十六了,已经长成翩翩少年,这孩子吸取了父母的全部优点,常年习武的身材高挑有力,面如冠玉,眉宇间自信淡定的神态更不是一般毛头小子可以比,一身靛蓝长袍衬得愈发风神俊秀。而玲珑也是腮凝新荔俊眼修眉的,说不出的娇俏可爱,且嘴甜心性又好,虽然她娘亲不在身边,可是自己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从不让人担心,纵使所有人都宠着她,也不见她骄纵任性。这对子女真是让她打从心眼里替她家小姐高兴和骄傲。从东阳身上拉下玲珑,摇头笑道:“禾儿,越发没心没肺了,你哥赶了这么久的路,也不问问他累不累,快让他先梳洗安顿下,怎么先惦记着要东西了。”

      玲珑看着略显疲惫的东阳,歪着头抬手抚了抚他的眉,厚脸皮的说道:“我是大哥的醒神药,大哥看见我什么疲惫都没有了。不过大哥还是快去梳洗归置吧,我不喜欢大哥身上的尘土味。”说完拉起他就往里间推。

      “哟,这么快就嫌弃我啦。快去打劫你十七哥吧,他可是先去内城,又是点心铺又是蜜饯铺的采购了一大番才回家的。”

      “外边地滑,路上慢着走。从小门过,万一他这会儿过咱家来,也省得和他走岔了。对了,穿上披风再出去,别冻着。” 知道的是她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娘回来了呢。

      “知道了!”回他一张鬼脸,玲珑摸着她的狐狸蹦跳出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玲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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