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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舞魂之玉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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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小筑里,年娘子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苍白的脸投映在暗黄色的镜面上,神情有些恍惚。金乌西坠,光影在脸上迈着轻轻的脚步,镜中人的表情晦明难辨。
“笃笃笃。”传来一阵敲门声。年娘子转过头去,只见白昙抱着叶下珠推开了门,连忙起身想要迎过去。谁承想坐久了腿麻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是看到我好生欢喜,才行这样的大礼么?”白昙眼疾手快将年娘子扶了起来,才将怀里的花盆放在桌上“为了扶你,险些摔了我的花。”
“胡闹!”年娘子紧紧拽着白昙的手,“都说了让你不要来,这刺史府如今是怎么样的地界你难道不清楚,冒冒失失地进来可怎么出去啊?”
“你可也傻了,”白昙将年娘子按在榻上,“如今这乌城里哪儿不是一样的呢?”
“可是。。。”
“别可是了,晚上这叶下珠就要开了,我特特带了它来给你看。”年娘子伸手摸了摸花骨朵:“半天不见,又大了不少。”
“可不是呢?”白昙从怀里摸出一对响犀,“晚上就让我再与你和一曲吧。”
是夜。
戌时一刻。
乌城城墙上秋风飒飒,吹着白底黑花的狼头旗猎猎作响。
年娘子身着藕色罗衫,下系着一条八幅隐花裙,鹅黄色的半臂斜斜披在肩上。因为之前被白昙绞去了一头长发,如今只得扎了一个反绾髻。月白色的叶下珠簪在朶子上,盈盈的花瓣衬着年娘子明亮的眼睛仿佛一轮皎洁的月华。薄薄的罗衫在秋风中透如白纸,年娘子的手脚冰凉,身体里却仿佛有一团冲天的火焰,灼烧着她的脸颊,撞击着她的胸口。
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城墙,就像以前一步一步地走上舞台,稳健,从容,其中还带着一丝决绝。城墙下站着白天里幸免于难的乌城百姓,他们的四周是握着冰冷长刀的突厥士兵和吐着鲜红火舌的熊熊篝火。
她安静地看着他们。
他们安静地看着她。
突厥人安静地看着她和他们。
“咚——”一声鼓点响起,
“咚——”两声鼓点响起。
“咚——”三声鼓点响起。
年娘子扭身一旋,素手娩出一个起势。
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
“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
“天啊,是《何满子》!”城墙下的人群中有人惊呼道。
“楚客多情偏亡国,碧水远山望断。
迷离漫天衰草,夜阑几声更漏。
黄页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
遥遥家国不见,幽幽离恨难禁。
惆怅故地如梦,觉来血泪满襟。”
伴随着歌声和鼓点,年娘子翩然起舞:只见她柳腰不堪一握袅袅动人;鹅黄的薄纱在转身之间纷飞如轻烟拂面;纤细的玉指嫩比兰蕊,挥起衣袂仿佛乱雪萦风;妙足划出一道白光,犹如白莲破浪;眼波流转,粉面含愁,情愫不能穷。
城墙下的乌城人无不掩袖痛哭,杨刺史站在两位族长身边几欲晕死过去。谁能想到年娘子居然胆子这样大,当着突厥人的面唱这首哀叹亡国之苦的歌。
“让他们都闭嘴。”拔野古族长黑着一张脸命令。
可是乌城人心中积累了一天的惊惧和愤懑仿佛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他们听不见突厥兵的呵斥,感受不到刀柄砸在身上的痛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歌曲:
“遥遥家国不见,幽幽离恨难禁。
惆怅故地如梦,觉来血泪满襟。”
“把那个女人拉下来!”迟钝如同罗部的族长也意识到情况的不对。
“别碰我!”年娘子举步爬上高高的城垛,发髻尽散,只余一朵白昙别于发间。青丝披肩,身上单衣随风飞扬,仿佛下一刻便会羽化升仙,“我虽一介伎身,却也晓得国仇家恨不共戴天。突厥人杀我兄弟,屠我姊妹,我怎肯献艺于贼人?最后一曲《何满子》,只为了守城而死的两千余将士!采薇今日身绝与此,绝不做摇尾乞怜的苟活之人!”
说罢,她便纵身一跃。
后人有诗云:
铁骑恢恢碾红颜,城破身死溅白昙。
一曲四调歌入叠,从来都是断肠人。
当晚,年娘子的尸首被高高悬挂在城门口。杨刺史得了拔野古族长的命令张贴出了告示禁止他人为年娘子收尸,可怜一代名伶,竟落得当街曝尸的下场。
翌日,花十二与司命隐去身形,立于城下。
“可惜啊。。。”司命看着年娘子的尸首被粗麻绳绑在柱子上,鲜血已经干涸,黏住头发和衣裳,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经开始出现尸斑。
“的确很可惜,”花十二走过去看着已经被踏烂的叶下珠痛心疾首,“精心养了好多年的白昙,我还不曾见过她开花的样子,居然就被糟蹋成这个样子,该死!”
“你还真是。。。”
“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对世人未免薄凉了些。”
“嚯,我竟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玩弄三界命运于鼓掌之间的文昌神君指责薄凉。”
“十二,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现在没空去忖度你的意思,刺史府里还留着白昙的本体,我须得过去一趟,神君自便。”说罢,花十二便拂袖离去了
司命一个人站在城墙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口中低喃:“你心中还是有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