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小池村·白术 ...
-
天已入夏,月下江河,湖面倒映着灯台,又被几尾鱼搅散,化作粼粼波光。桑魔君在船头,手中戚柯换了船蒿,船行的十分平稳,我捞起一朵熄灭的花灯,里面的纸条被河水打湿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大约又是哪个姑娘思君的祈愿。“哎,小心头。”堂主拍了拍我的肩把我的头往下按,桥洞从头顶险险擦过,我摸了摸被碰过的地方,觉得指尖都热起来:“……谢堂主。”
却听船头的桑魔君啧了一声,扔下船蒿跳上岸,堂主莫名其妙看着他:“哎,你去哪。”
“走远些,免得当个不解风情的坏人。”
桑魔君懒懒回眸,扶稳被他撞到的黄裙姑娘,那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乍被陌生人揽住,羞得不敢抬头,桑魔君抬起她的下巴,那双招桃花的眼睛就那么一挑,生生被勾去一半魂魄,任被他捉住了手扭扭捏捏走了,我在心底叹一声,不得了,这人还是这么不要脸。
却听耳边传来什么咯吱咯吱的响动,我转身,看见堂主已经立在船头撑蒿,那管竹竿在她手中,被捏得危在旦夕,我瞠目:“堂主……”
堂主先是一僵,再转过来对我粲然一笑:“嗯?没事。”
柳树依依,夏蝉仍噪,有玉人在亭台上开腔试新词,琵琶悠扬动荷花,我坐在船檐,看着堂主撑竿穿花而过,脸被花灯映得通红,忽然觉得能一直这样,也很好。
“后面就要靠步行了。”船头碰上石阶,阁主提起裙子跳上岸,朝我伸手,“我们要去镇子后面的山上。”,我迟疑了一会,伸手搭上,随即便分开了,堂主没事人一般放下裙子继续朝前走,我转头看了看,街上人来人往,没看见桑魔君的影子。
“白天租船时桑冥打听到山上有个小池村,好多年前因为鬼怪肆虐被官兵封了,村里人再也没出来过,你要小心些。”堂主转头严肃道,“我不一定打得过它们,只能靠你了。”
我心头陡然一跳,好像被羽毛一扫,引出些难以言喻的麻痒,轻声道:“好。”
东方镇表里如一十分繁荣,借地势独占一方好水土,四面环山,山中多水,涓涓细流滋润每一寸土地,只是在满镇歌舞荣华之外,仍有不被顾及到的另一面。
一离水,越往山中,繁茂草木愈见荒芜,堂主一路在树上刻出印记,只是越往前,用的力就越大,到了最后,铁匕挥刀树上,竟发出金石之声,擦出零星火花,我抽出银针用力刮了几下,再递到眼前时银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黑,我下意识松手,看着银针在未落地之前就腐蚀成一团废铁:“好厉害的妖毒。”
“看样子这小村当年的确被祸害挺惨,里面的人说不定都变成新种人了。”堂主戴上一双金线草丝织就的手套,几下攀上树半蹲下来,裙底之下只穿了件敝膝,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腿。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忙撇开视线,却听堂主在树上道:“白副堂,你上来。”
不带任何偏见来看的话,小池村的确是个好地方。四面环山,山又环水,小村包围在这中间。泥墙后小小一方地盘,望之一派欣欣向荣的葱郁绿色,屋子建于竹林松柏间,鸟啼不绝。
当然,所谓繁茂,不包括围墙之外,蔓延数十尺的焦黑土地。
我甚至想起堂主总挂在身边的一枚平安扣,圆环绕着圆环,而外层却是截然相反的死寂。
光秃秃的黑土寸草不生,细看之下还能辨认出几处隆起的土坡缓缓溢出诡异的红烟——当然,这些东西凡人肉眼自然看不到,旁边尚残存的几棵树空余枝干,没有一片绿叶,不用上前也知道,这些树木已与此刻我们脚下所踩的这棵一样,被魔气腐蚀蛀空灵气,留下的躯壳已坚如铁石。
“看来传言非虚啊。”堂主的居然是笑着的,刷一声撑开把火红的扇子轻轻扇着,衬得脸色更加白皙,粉色的流苏扫过我手背,刮得有些痒,我咳了声换了个姿势拉开些距离,又摸了摸被碰到的皮肤:“这村子看起来倒是挺宁静,就是不知内里是人还是怪。”
“被窝凉了还能让人暖一暖,水有多深只能亲自蹚一遭。”堂主将折扇拍在掌心,平素如琉璃般流光溢彩的眸子闪烁光华,我看得心里一动,堂主已一抖裙子站起来,头顶重重撞上树干,又哎呦一声抱头蹲下来苦着脸,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堂主乜了我一眼,我收起表情,犹豫着拿出帕子掩住手给她揉揉:“入夜了,等会进去时堂主小心些路。”
堂主闻言愣了愣:“啊?现在就进去?”
“难道不是吗?”
“呃,嘛……但是你想想。”堂主干咳一声,打开折扇望天,“适逢今夜月色这么好,古人诗云什么来着?‘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呸——‘南窗北牗桂月光,罗帷绮帐脂粉香’你看周围有山有水,今晚不如就以林溪为曲葳蕤为被好好过一夜吧。”
“堂主。”我眨眼看着她,“有话您直说就好。”
“天太黑我害怕。”
我拜入青昧堂也不过比堂主晚一千多年,从懵懂少年至弱冠成年,说是被前堂主看着长大也不为过。在年少时,被堂主撺掇威逼下山摸鱼上山开荒的捣乱事做得数也数不过来,彼时堂主还是个假小子一个,疯起来就跟我滚作一团,前堂主便冷着脸把我们两个泥团子拎回去冲刷干净,然后再抄写医书二百遍。而后来年岁渐长,前堂主有意无意提到男女有别这些字眼,我便自觉逐渐同堂主疏远了。
但堂主自小无拘无束,完全就是一颗野惯了的野草,我不去找她,她一个人玩得也欢畅,更甚是有日还抓了一大把白蛇养在屋子里,同屋的师姐师妹吓得把屋顶掀上了天,差点把堂主群殴。
而至前堂主被突然削去职位降罪流放洗骨塔时,那段日子是青昧堂最黑暗的时刻。天君口头只传令责罚前堂主,但危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连我都懂,堂内更是人心惶惶,甚至连窃窃私语也不敢,只敢以眼神交流。
从堂主紧锁的眉头里,我认识了时态的不妙。
“白术,如果青昧堂没了,你会怎么办?”
六月十一,是予冬收获的季节,这是前堂主种了七年的绿草。一盒蚁头那么大的种子,须在三伏种下,每粒间的距离要有一尺以上,不能广泛抛洒,只有一粒粒人工排列。以积年攒下的雪水,用桑木熏了,于每日正午子夜各灌浇一次,一万粒种子,最后能有多少出芽,只看造化。
按理说这样麻烦的方法,种出的东西肯定是不得了的稀世灵药。
但事实上,这种草……什么稀奇用处也没有。
“我相信不会有这一天。”因予冬受不得烈日,堂主施法让这片地上空降雨,我跟她一齐除了鞋袜下地采药。人道青昧堂是块风水宝地,养出的都是白里透红的瑰丽少女,堂主的皮肤很白,踏在泥地上耀眼得像块白玉,我看着看着便收了伞,想让雨把脸上的热气打散一些。
“你看,从冬到夏,浇水的时候累弯腰,废了多少心力物力,这么麻烦,但种出的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所有东西都有它的用途,不然它就不会存在。”
我记得我那时是这样回答的。说也奇怪,明明已过去千年,可同伴走过的那些日子,点点滴滴的话语,我却还是记得一清二楚,如同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堂主鬓边簪的是什么颜色的玉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