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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三回 水仙诔思祭凌波士 梧桐苑幸结慧钦宫 上 ...


  •   却说芒种这日,皇帝下了早朝,便将所收的残花并着赏赐给沈馥送过去。刚踏入舞雩宫仪门,便听到一声凄厉嘶鸣。皇帝忙忙揪起一个小太监喝问。小太监面如土色,抖如筛糠,颤声答道:“侍、侍卿他……”皇帝怒目喝道:“侍卿究竟如何了?”小太监被这一惊,却是脚软跪地,面如金纸,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皇帝正要动怒,却听背后一把清明淡定的声音道:“皇上息怒。”

      只见一人行同流云逸然而至,他头戴金丝乌木灵芝簪,身着竹青平素纹丝绸长袍,腰系着绛紫瑞草云芝纹带,坠着个梅竹纹银香球,脚下趿着高齿屐。面庞皎淡如山中月,双眸明烂若岩下电。风姿清逸,若玉竿之独立;情态翩然,似松风而轻举,正是当今俊甫第一人——慧钦御华秦瘦筠。见他行礼如仪,口内禀道:“臣甫已请了太医前去救治,皇上在场或有不便,亦不利侍卿安危,还请移步殿中,听臣甫禀明缘由。”

      皇帝也觉很是,遂一同入殿相谈。待宫女奉了茶,秦瘦筠方将原委禀来:“方才臣甫与阮修人路过梧桐苑,听见争执嘈杂之声,又有内监痛叫呼救,遂差人前去一看,却是沈侍卿受人纠缠,便想过去解围。入苑时,沈侍卿与随行的两个宫人已被绑缚在地,皆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臣甫立时喝止,未料那人十分骄横跋扈,竟要置侍卿与臣甫于死地……”

      原来这日一早,沈馥便由菀菊、子薛陪着去收拣残花,饯别花神。或许是永安地沾龙气的缘故,御花园中花开锦簇,佳木葱茏,恰似三春好景天。沈馥收了一小袋花瓣,便觉几分濡热,遂在树荫下坐了。只见天光云淡,万紫千红,更有莺声脆滑,燕影徘徊,竟是一片生机无限的光景,不觉愁绪大减,消了几分出门时的忧郁之色。

      子薛挽着朱漆描金青鸾团花大提匣子,见沈馥心里松快,便笑道:“昨儿奴才听宫女说今年的荷花已有了不少花苞,煞是好看,主子不若去太液池边走走,也活动活动筋骨。”沈馥含笑道:“如此甚好,也顺道将花儿留在那儿罢。”又见他手上的绢袋,不觉思及故事,便问道:“一应物什可齐备了?”子薛忙答道:“皆备齐了,奴才好好的揣在怀里呢。”沈馥淡淡一笑,举步向太液池走去。菀菊扶了他手,嘱道:“主子慢些走,小心脚下。”子薛将花收在手心捧着,半曲着腰身在后头不近不远的跟着。

      过了宝瓶门洞,果见远处池中,水色晴柔,与天共碧;莲香沁脾,一望田田,好一派初夏风情。走近看时,只见红房点赤霞,青盘滚银晶,千姿百态,绰约多姿,恰似佳人姝丽披纱戏浴,或亭亭顾盼,或袅袅偎依,或莞尔相携,或嫣然缦立。又有宫女操舟于清波之上,以宝瓶采集荷露,欢声笑语间,又作《采莲曲》,兼红蜻飞舞,菱藕香深,颇具江南情味。沈馥将花埋在一株大梅树下,又在桥上玩赏一阵,见清溪一脉挟着点点残芳,流淌而去,不远处正是一带低矮粉墙,墙头碧荫如云,倦鸟深栖,回字漏窗间,香藤异蔓,翠翠青青,别是幽静宜人,便问何处。

      子薛答道:“那儿是梧桐苑。”菀菊便笑说道:“主子也走得累了,那儿想是清静,不如移步到那里歇歇罢。”子薛却道不好,又嗫嚅道:“那儿是恬顺仪跌跤小产之处,怕是不吉利!”沈馥只觉身子疲乏,又见日光愈烈,笑道:“不过小坐片刻,无妨的。”子薛一听,忙快步入苑,寻了溪流边树阴下的石凳,将一个梅鹿含芝苏绣软垫好好的铺了,又从大提匣子里取了一个六角雕花攒心盒子并一个白玉盅出来。

      见已安排妥当,沈馥不觉笑道:“你也累了,这么急匆匆做什么?可小心跌跤。”子薛额上细汗密织,与菀菊一同扶着沈馥坐了,方赧颜道:“奴才走得快还不是想早些偷个懒。”菀菊将白玉盅启了,又取银勺出来,笑道:“你会偷懒我头一个不信!你不过是怕吃食凉了主子吃坏身子罢了!表忠心的时候你不表,可怨不得还是个九品芝麻官!”沈馥也笑了,向菀菊道:“子薛最是老实,菀菊哥哥别笑话他。”说着,慢慢将盅里的金丝血燕吃了,又将那攒心盒子放到膝上,与菀菊、子薛一同分食。

      子薛坐在溪边,折叶吹了家乡小调,沈馥拍手叫好,也折了树叶来玩。子薛又去溪边捞了好些花瓣上来,忽见溪中大青石缝隙里几簇水仙,青竿直翠,白花如玉,煞是晶莹皎洁,不觉心中一喜,对着岸边嚷道:“主子您瞧,那花儿真好看!”沈馥探头看了,不觉怔忡,心底又是一阵凄楚。菀菊含笑劝慰道:“这样的时节却不像是冬花开的,莫不是雅蒜他托生了水仙,要来见主子一面.”沈馥一听,不觉哽咽道:“都是我冬日里一味避着,送什么花进来都罢,看见水仙,心里好不难过!”

      子薛不知前事,终是个伶俐的,想着沈馥要祭拜的人定和这水仙花有些渊源,便忙忙将先前备了的冥镪纸钱取了出来,道:“主子,不如就在这儿祭奠这位哥哥罢!”在子薛在溪边料理的档上,沈馥想起当年雅蒜死后,他因病着未到灵前一祭,如今在这水仙面前祭了,也算是聊表心意。思及此,难免又有些忧虑,便向菀菊道:“既是祭礼,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显诚敬,如今这般倒是有些草率。”

      菀菊道:“主子大不必为礼拘谨,心意才是最紧要的,何况宫中耳目众多,也不宜大张旗鼓,若是招惹事端,雅蒜在天之灵亦不能安心。”沈馥也觉在理,稍稍霁颜。见子薛将香案香烛冥镪纸钱之类在大青石上摆了,便由菀菊扶着行到溪边,将酒水香花供上,又将一个梅花食盒启了放到案上。里面皆是一些甜酥面果子之类的点心,正是雅蒜生前爱吃的。思及往日种种,如年光倒流,音容笑貌,憬然在目,不觉泪从中来,沈馥敛衣跪下,一字一咽的奠道:

      维庆宝十年四月廿六日饯花之节,濯香旧主雪童携渊明故友,俱灵天之露,宝地之果:二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青崖碧水凌波雅士之前曰:窃思汝临人世,迄今十有六载。白少失怙恃,不知人士何方,幸得汝相与共处,十年四月有奇。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吾与汝把臂骈足,亲近狎昵。同金兰,比生死,坐则如苔生桐阶,靡日不分;行则如鱼潜清澜,形影非离。惊梦夜渴,汝呵之,倾以玫瑰之茗;愁思难抑,汝遣之,抒以琼瑶之酿;病榻幽寂,汝慰之,解以连环之戏;跋扈蛮憨,汝省之,导以芷兰之香。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一日未死,则一日不忘。

      清芬乍消,金盏何存?仙云既散,玉台岂论?遽然长寝,掩于窀穸。雁未啼,而繁霜压鬓;猿不鸣,则清泪沾裳。衰草连天,关山难渡,犹闻万户捣衣之声。繁华匝地,鹦鹉犹呼,哪见旧日卷帘之人?曾承偕行,乍破冰盟。曾诺同栖,寂然山崩。寤寐栩栩,犹似汝来;垂死惊坐,奈何汝往!蓉帐魇梦,空堂无人救渴;孤衾惊寒,孤光谁影来温。春回梁燕,伤心难喜;炷尽沉烟,旃檀懒备。试瞻天地,万物葱茏。猝然长逝,何探尔踪?辛酸悲蓄,谁怜夭折!长歌哀毁,恨不趋从!

      先茔未知,势难归葬,南北易渡,天各一方。君化水仙,隔岸相望,意切情真,吾愧无当。海失瑶池,不获回生之药!洲迷月氏,何来返魂之香!人间春尽,红颜皆老。原野山冈,荒烟稀渺。人语寂历,天籁筼筜。鸟惊散飞,鱼唼喋响。汝身玉毁,吾心长怅!汝魂归杳,吾心长怏!旧事填膺,青崖眷眷;思之凄哽,碧水汤汤。挑灯枯坐,直目怅惘;不眠辗转,泣涕彷徨。瞻慕追怀,志哀是祷,感念畴昔,成礼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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