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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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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门前正是风口,一身挡关,不冷吗?”
“风口浪尖又何足惧哉?少衡此来,正想一会邪灵大驾。”
“哼,吾倒不知自己何时有这么好的人缘,竟有人甘愿饮上一日西北风,只为替吾守关。”
“哦,想不到脱俗仙子观己如观人,揭起自己短来也是如此不留情面啊。”
修行斗室之中,一片清静岑寂,偶有只言片语在静室深处与门边来回传响,也是吐槽居多。
这间静室位于无欲天地下,通体由平整的石板砌成,坚固非凡。靠里一面石壁下居中摆放着一具云榻,谈无欲此刻就端坐其上,合眼垂帘,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命悬一线的模样。而在静室另一端,简韶一自行拖了张蒲团到石门之前,一撩衣袍当门落坐,同样闭目养神,正与谈无欲的不动声色相映成趣,活脱脱像个门神。
三天时间至此仅余一天一夜,于谈无欲是迫在眉睫的催命符,于简韶一却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此行受素还真的托付,不但须助谈无欲一解邪灵索命之厄,更身负弥合日月才子分歧的任务,这两人无不是人中之龙,要说服其中任一,谈何容易?
因而简韶一索性绝口不提。只不过他的来意早在登门激将之时就已点到,如此漫不着边际扯了半日闲篇,反而是谈无欲率先开了口:“你既是替素还真作说客而来,何不一展口舌之能?”
简韶一正从肩后解下琴袋,闻言微笑以对:“倘若晚生舌灿莲花,说出个天花乱坠来,脱俗仙子可会被我劝服,与素还真握手言和吗?”
谈无欲毫不犹豫道:“绝无可能!”
“既然如此,何必虚应故事?”简韶一自管解去布袋,取出了那具漆光润泽的夙怀琴,双手将琴身横置于膝,“有时候打破僵局需要局外人推上一把,局内人反倒无从着手。这条准则多数时候都很有道理,在这件事上却不适用。与其白费唇舌,倒不如让我赠你一曲吧。”
谈无欲却不会轻易被他把话题带偏:“你真如此确定,认为吾不会倒向欧阳上智?”
简韶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右手轻轻拂过琴弦,带起一脉低柔的嗡鸣。等到萦耳清音渐渐消失,简韶一翻掌覆上琴弦,抬头说道:“你不会,何况有晚生在此,也不会坐视不理。”
“呵,你很有自信。”
简韶一笑而不语,信手拨弦,一曲淡泊轩邈的道音自指间浄淙流淌而出。
恍然间似有一轮明月于方寸斗室中升了起来,霎时冲破了四壁桎梏,朗照江天,辉映出一片无边无际的澄澈波流。
僻静的石室仿佛乍然开阔起来,教人几疑是泛舟江上,击空明,溯流光,清辉万里,照彻人心,阴霾不存,晦暗尽消。
琴声中,谈无欲合上了眼,静静聆听,挺得笔直的背脊微不可察地松缓下来。
鸡群来皎凤翱翔,今矰缴机而在上,罔罟张而在下,虽欲翱翔,其势焉得?难知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霞,负苍天!
琴如心音,这一曲合该是为他所奏,其间矫矫孤高之意,道尽了他的心气。
下午的光阴就在时起时歇的琴声中过去了,气氛相当融洽。
术法是很精确的学问,一丝一毫也偏差不得,黑邪书上附着的邪术也不脱其藩篱,说是三日,必定就是三日,早一分迟一秒都不可能。在三日的最后期限来临之前,无欲天称得上风平浪静,连一丝风吹草动都无,若非谈无欲记挂着死劫临身,无心风雅之事,两人简直可以来上一盘,好歹消磨点时间。
左右闲来无事,话题遂变得更深入,谈天说地间,便扯到了简韶一身上。
“观你行事风格,该是出身儒门,但你一身所学却近似道门,不知是为何故?”谈无欲抬眼炯炯有神地看了过来,毫不掩饰探究之心,“据吾所知,即便在三教之中,如你这般人物也是少见。”
“这嘛……是一个很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这个疑问绝非谈无欲独有,至少欧阳上智就必定很想知道,但或许是拜“江湖人不问过去未来”的武林规矩所赐,当面直接问出来的,谈无欲倒是头一个。简韶一轻轻巧巧带过了这个问题,旋即话锋一转,“不可小看三教势力,这群人虽说自来不问世事,但只要契机到来,迟早都会插手时局,到时候世人便会发现,他们对三教组织的了解原来远远不够。”
谈无欲眉头一挑,并不介意他改变话题之举,随之转移了话题:“确实,只可惜……三教,毕竟还是三教。”
这句话颇有些没头没脑,简韶一却秒懂了,点点头道:“家业大了,内斗是免不了的,习惯就好。说起来,这和洋葱倒有几分类同之处。”
“怎讲?”
“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剥去一层又见一层,熏得你泪流满面才罢休。”
“哈,倒是贴切。”
最关键的第三天晚上在严阵以待的守候中来临了。
临近子夜时分,种种不祥的征兆开始显现。
浓黑如墨的乌云彻底掩去了月色,石室内外阴风阵阵,桌椅、笔架、挂画,一切可以移动的物件都在簌簌颤动。云榻一侧,一盏孤灯被风吹得摇曳明灭不定,在四壁上投映出诡谲可怖的阴影,张牙舞爪,直欲噬人一般。
简韶一将重新取出的夙怀琴再度放在膝头,抬眼望了望门外天愁地惨的景象,评点道:“天地失色,星月无光,大凶之兆啊。”
谈无欲无心多言,忽而开口道:“来了!”
一股不属于人世的阴冷猛然袭来,周遭如坠五里冰窟,骤来呼啸风声掠过耳畔,宛如呜咽饮泣。
扑的一声,烛火悄然熄灭了。
凝如实质的黑暗急速涌入静室,一瞬间吞没了视野所及的一切。有什么存在蓦地逼近了,近得令人几可感受到属于幽冥的气息,切肤砭骨,吹息所及之处,肌肤上激灵灵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阴寒冷涩的触感爬上衣角,眼前目不能视物,黄衣道者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一股不正常的寒气,前一刻还在门外徘徊,下一刻却已猛然间逼近了面门,移动之快疾难料,令人猝不及防!
谈无欲神色一凛,一股莫大的危机感迫使他在电光石火间作出了应变,手中拂尘本能挥出,尘尾急抽来袭阴风的源头,与此同时飞身后退,藉以拉开距离。然而这饱含真力的一击却落了空,拂尘扫落处确似有物,却是虚渺不实;邪灵果然诡异莫测,威力万钧的奇功绝学打在鬼魅虚形之上,径自透体而过,竟尔造不成半点伤害。
砭骨寒气以咫尺之差堪堪掠过面门,虽是无形无质,却如有形的锋芒一般,激起了一片细小的刺痛之感。谈无欲暗自心惊,脑海中油然浮现出当日无意中所见的情景:黑邪书翻开的那一页上记载的死法,可不正是利刃封喉!
铮——
黑暗中蓦地荡起了一声弦音,声如金振玉响,穿云裂帛。
琴本为雅乐之器,谁又能想到,这柔不受力的丝弦竟也能发出昆山玉碎之音?
一声尖利不似人间的啸叫不知自何处发出,回荡在石室之中,声音穿透耳膜,直教听者烦恶欲呕。随后是简韶一含着轻嘲的笑语:“区区小鬼,也敢猖狂?哈——秉乾坤,运八卦,四行并驰,五律生灵!”
清圣昊光一绽,穿透室中浓重黑暗,只见简韶一盘膝正坐,一手骈指如剑竖在胸前,指尖道气隐隐,华光皓皓,照亮了方寸之地,也映得他一双眉目分外冷澈。术法奇光耀得琴弦丝丝反光,简韶一将夙怀琴横放膝前,另一手食、中二指扣弦而张,琴弦已然绷到极致,只待他放手一瞬,随时便要发出金石铿鸣。
简韶一双指一松。
嗡——
清越弦音好似一记鞭子抽在了不速之客身上,谈无欲这才瞥见,先前的黑暗并未消失,反倒是现出了原型。石室一角正盘踞着一团仿佛可以吸收光线的暗影,翻翻滚滚间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耳闻余音袅袅不绝,猛地又收缩了一下。
无处不在的尖啸声再起,随之而来的是邪灵变本加厉的反扑。
“不自量力。须知无间地狱才是你该去的所在,要吾送你一程吗?”
黑影扭曲如沸,忽地一分为二,一部分简韶一扑来,另一部分趁机直取谈无欲咽喉。
“真是狡猾。”
简韶一以琴为凭施展道招,转圜间不见丝毫滞碍,当即震散了来袭邪灵,只见半个黑影飞散成几缕不成型的黑烟,在四周游弋不定,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另一边谈无欲以守代攻,闪过了数次剖颈利爪,皱眉说道:“此等邪物杀之不死驱之不退,需得想个主意彻底斩杀才是。”
“也罢,此鬼生前无辜,但如今心智已失,留着只是徒添杀孽。说不得,也只有——”
“你待如何?”
“六道同坠,魔劫万千,引渡如来啊!”
“嗯——吾只以为你身兼儒道两家之长,却不曾想还是释教传人,失敬、失敬。”
“玩笑而已,缓解一下凝重的气氛,不用介怀。”简韶一双手再度按上琴弦,沉吟片刻,神情肃敛下来:“斩鬼灭形·北斗伏魔印!”
灭魔极招将出未出之际,异变忽生。
一片极柔和却又极明亮的温暖光辉洒进石室,刹那间满室皆亮如白昼。待光芒散去,石室中只余一派风平浪静,不见了索命邪灵,也不见了浊雾妖氛,只有门外不远处一位白衣白发气度自若的高人从容提灯而立,脸含微笑,温若处子。
“谈无欲,你已经离开清圣的蒲团,脚踏情仇地了。”
若有深意的言语入耳,谈无欲一惊低头,却发现方才情急闪避之际,果真已经跃离了脚下的蒲团,一时间不觉为之气丧:“唉!”
“这也代表你的灾祸将由此而生,从今以后,你会祸劫绵绵。你要小心为是啊!”
受挫也只片刻,谈无欲很快便恢复了冷淡高傲的姿态:“多谢你的忠告。”
却说儒生这边,最初的惊讶过后,简韶一抱琴起身:“是照世明灯前辈。”
“前辈之称不敢当,直呼吾名便是。”照世明灯注目向他这边看来,含笑点头,“小友宅心仁厚,慈郎佩服之至。”
简韶一一怔之后才明白他说的是先前自己不欲对邪灵下杀手一事,不由摇头失笑:“言重了,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萧竹盈昔年本已造下杀孽,如今他这个身为人子的倘若又去把受害者残缺不全的魂魄再灭一次,怎么想都不大对劲。由慈郎出手将邪灵收去,也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
“邪灵之厄已解,小友可以安心了。”照世明灯缓步走入静室,“你也许还不知情,在下刚从翠环山行来,明日天亮之后,毒患未解的素还真就要在公开亭上接受万教公审了。”
“什么?”这一天一夜简韶一善尽职守,守在无欲天寸步未离,对江湖上的最新消息难免就接收滞后了点,确实没料到不过短短一日工夫就发生了这等大事。儒生虽惊不乱,眉头只一跳,神色随即便平复下来,“先生既然从翠环山来,想必不会坐视素还真拖着病体前去应讯。”
手上灯盏一明一灭,照世明灯温和地道:“我为他暂时封住了剧毒,但素还真已经犯了众怒,这一关只怕很难渡过了。”
“嗯……多谢告知。”简韶一略一沉吟便有了决断,衣袖一挥卷过琴袋,抱琴欠身一礼,向两人告辞,“晚生有事先行一步,两位先觉请了。”
照世明灯很有涵养地颔首回礼。
谈无欲心知这少年人必是欲往翠环山,同时却也明白照世明灯不会无事登门,只得冷哼一声,拂袖道:“见到吾那位麻烦的同梯,代吾问候他的身体。恕不远送了!”
照世明灯侧目远望年轻儒生化光离去的背影,一派若有所思。
适才在他到来之际,那招未出手的北斗伏魔印……分明是道门一脉嫡传。
这名后辈人身上的秘密,看来远比表象所见要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