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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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开亭前，万教齐聚，人群熙熙攘攘，沸沸扬扬的声浪之中，尽是质疑声讨的议论。
渊深莫测的先天高人落入尘泥，高高在上的武林皇帝跌下神坛，无论哪一项均是话题性十足。
吃瓜群众的天性是盲从，见舆论风潮皆持此论，哪怕从未亲见素还真意图一统武林谋算至尊宝座，也都不由自主地听信附和；哪怕十大名人轮转八辈子也排不到自己，仍自有一股被人愚弄的愤怒油然而生，有心人轻轻一煽动，顷刻间便是群情激愤。有那心思不正之人，甚至还会生出一股隐隐的优越与快意，仿佛如此便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早先只可仰视的清香白莲尽情批判评断，往日有多景仰，如今就有多鄙薄。
有此前提，人群中的非议之声愈发甚嚣尘上，一时间好似人人都成了传说中的上古奇人卧龙行，掐指一算便知过去未来事，早就慧眼看穿素还真人品不佳，复出武林乃是野心勃勃，摆布十大名人更加居心叵测，早该自裁以谢天下。
素还真毕竟是非常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自身毒患未解，功体只余三层，如此极端不利的境地他都能淡然处之，然而秦假仙受人挑拨倒戈相向，亲生小妹冷言厉色当众指控，却成了逆转形势的当头一棒。
众叛亲离，不外如是。
…………
…………
而在数百里外，正有一人踏上了门庭冷落的翠环山。
昔年素还真清修之地，如今早已称不上神秘，往日总不乏窥伺逡巡者的翠环山下，今时今日只余一片寂寥景色。此情此景却正中访客下怀，他驻足山下，仰头望了一眼蜿蜒通向山顶玉波池的清幽石径，又若有所思地拈起一只素色锦囊看了一眼，移步拾级而上。
便在此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简少衡，素还真眼下就在公开亭接受万教公审，你不去帮他却偷偷跑来他的老巢，打的是什么主意？”
简韶一顿住脚步，在高处半转回身，展扇轻笑道：“哦，荫尸人，我还以为你这一路都不敢暴露自己了，现在看来，你的信心倒还不曾一挫到底，少衡很是为你欣慰。”
现身而出的荫尸人站在山道底下的入口处，身形半掩着背后一物，闻言不屑地道：“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你倒说说看，是要为我欣慰什么？”
简韶一略略扬起眉头，笑意不减，落在荫尸人眼中，轻嘲冷讽的意味更重了十倍：“见到荫尸人你这般活跳跳，看来前番狂沙坪一役并没将你打击得太重，少衡也可放心了。否则你若一蹶不振，倒显得是吾出手有失轻重了。”
此言一出，嘲讽效果超群，荫尸人直接气绿了脸：“乳臭未干的娃儿，休逞口舌之利，天下第一术的宝座你不配拥有，还是识相点，让给真正的有能之人，我今天大发慈悲，说不定还能留你全尸！”
数十级石阶之上，简韶一摇摇头，叹道：“我已经尽力选择公平的方式跟你打交道了，可惜，就算是最简单的口舌之争，你也还是差得太远。今天我尚有要事待办，没工夫与你虚耗时间，直入正题吧。”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简少衡，你死莫怨言啊！”荫尸人阴沉地哼了一声，身形一闪，让开了身后一直遮遮掩掩的一口藤箱，“魔灵杀素，我这么多年费尽心血地喂养你，现在你终于快要成熟了，在杀死素还真之前，就拿这个骄狂自大的小子试刀吧！”
荫尸人话音一落，自那口黑黝黝的藤箱顶盖的缝隙之中蓦地溢出了丝丝缕缕的狰狞黑雾。仅仅是从身侧一扫而过，荫尸人登时便是头脑一昏，急急又后退数步，这才站定抬头，用一种混杂着仇恨与快意的眼光看向不远处的年青书生。
那股晦暗邪异的气流似有自己的意识，飞蹿之际迅捷无伦，只一绕，便径直向简韶一面门袭来。饶是简韶一早有防备，对于这重出乎意料的手段仍是猝不及防，虽已及时旋身避让，仍被一道黑气以咫尺之遥冲上口鼻。只在一瞬之间，简韶一忽感天旋地转，不由自主踉跄了一步，险些摔下石阶；与此同时，藤箱内陡然探出了不计其数的肉色长丝，攒攒簇簇，每一道都瞄准要害，直扑山道上短暂失神的年青书生而去。
荫尸人志得意满地眯起了眼，取了黄符封条在手，已经预备着随时收回魔灵，一俟杀素得手，立时便离开现场。
密密丛丛的蛛丝激射如电，眼看就要将目标变成刺猬，山道上的书生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荫尸人反应自是不慢，惊觉不对，连忙抽身而退，同时口诵邪咒，急催魔灵杀素。可惜任凭他百般施为，却终究晚了一步，荫尸人脚步才动，身形即刻僵住；来不及反应，一颗头颅随之高高飞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满的弧，落在石阶上，激起一片尘土。
荫尸人落地的头颅骨碌碌滚出了好几圈，不幸停在了一个视野不佳的角度。地上的头颅不死心地将双眼努力上翻，恰只见一柄满布真气的折扇从他身首分离的脖颈上扫过，与此同时，一只手轻松自如地取走了他手上兀自捏着的黄符封条，反手拍在藤箱盖上，将飘散四溢的黑雾悉数压了回去。
一抹得意的微笑才挑起一半，随即便在嘴角凝固，地上的荫尸人头颅咧了咧大嘴，一脸似笑似哭的怪异表情：“这这这，怎有可能？魔灵杀素所向无敌，你怎么可能逃脱得了？”
简韶一拍拍那口闹动不休的藤箱，抬眼看向不远处那颗孤零零的头颅：“吾在想，果然双仪缚神阵和净魔明焰才应该是你最好的下场。”
荫尸人的头颅脸色大变，吓得在地上大叫起来：“别杀我，我认输！简公子、简少侠，我承认，虽然我的术法造诣已经比整个武林绝大多数人都要高，但比你还是差了那么一丝，你才是天下第一术，我服气啦！”
“安静，你很吵。”
简韶一截口打断了他的话头，原地思索片刻，捻起双指，灵力一运，一指点中荫尸人的身躯。眼看那具无头的身躯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荫尸人惊恐地嚷嚷着“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么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简韶一也不理他，自顾上前拾起那颗聒噪不休的头颅，掌力一吐，目送荫尸人犹在叫嚷不休的头颅打着旋儿飞出了十里之外。
“点神门、封七窍，冻液成体的邪术再是难缠，遇上行家也难称无懈可击。这一招应该能支持十二个时辰，荫尸人啊荫尸人，吾好心给你创造自省自量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简韶一随手叩了叩那口藤箱，箱盖安静了片刻，挣扎得更激烈了。
魔灵杀素……杀不得、放不得，也是一桩难处理的麻烦。
眼下素还真的性命才是第一要务，思量片刻不得要领，简韶一摇摇头，一手托起藤箱，沿路上山而去。
…………
…………
公开亭前，一场万教瞩目的公审仍在继续。
素云流还在声声控诉，态度咄咄逼人，神色悲愤不已，说出口的言语如刀，一句比一句伤人，每一句割在他这个兄长的心上，都留下一道满是伤痛的刀痕。这样的情状落在万教人士眼里，更将素还真的种种罪状板上钉钉——连至亲的小妹都出面指斥其非，足见他有多么倒行逆施。此人多行不义罪大恶极，事已至此，难道还需要怀疑？
素还真踉跄着后退，最初的震愕过去，满是不可置信的双眼也稍稍恢复了该有的清明冷静。心念微动，心底快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情绪，品一品，复杂难明，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幸而谈无欲缺席未至……
若不然，有他的同梯与亲妹联袂指控，今日必将一败涂地。
但就算如此，情势这般急转直下，这场公审也已经没了他自辩的余地。欧阳上智的局处处彰显他鲜明的行事风格，绵密、周详，不露声色，杀机隐伏不显；然则一旦发动，便是凶狠、刁钻、连环相扣，不置猎物于死地绝不罢休。
素还真一念及此，突然一声长叹，手上拂尘一扬，环视间目光如电，盯了四周众人一眼。这一眼，盯得渐渐包围上来的万教中人不约而同为之一滞，一时竟有不可逼视之感。
“诸位，不可逼人太甚！不可逼素某大开杀戒啊！”
但愿他留下的后手真正可靠，但愿……他不曾看错了人！
…………
…………
满山萧然，岑寂无人，一阵凉风卷着枯叶掠过地面，簌簌有声。
空无人迹的山径覆满了积年的落叶，鞋履每踏一步，就是一声沉闷与清脆兼有的奇特足音。
这并不是通往玉波池的路径。早在登上半山腰的时候，这位不走寻常路的来访者就改换了方向，自那条百柳拱列的山道上消失了踪影。
路行数十步，峰回路转，豁然别有洞天。
循着素还真事前的指引，沿着荒芜幽邃的山崖小径，简韶一踏上了尚未为世人所知的琉璃仙境。
步入琉璃仙境的一刻，简韶一便察觉了此地与玉波池的不同之处。
玉波池高居翠环山顶，有俯观云海的宏阔意象，琉璃仙境隐于半山，却是清静深幽，青墙、乌瓦、竹篱，一派隐者高士的温和圆融。一为入世之地，一为隐居之所，似也微妙折射出不同时期、不同心境的素还真，深究起来，颇为耐人寻味。
简韶一缓步走过无人的庭院，穿过一重绿萝盘绕的垂花门，仿佛早就将此地路径熟记于心一般，一路往后山悬崖而去。
行走间，简韶一一直保持着略略深思的状态，他在回想当日素还真将琉璃仙境的路观图交予自己之时的那番对话。
……
“素还真，这张图的分量，让晚生觉得沉重了。”
“简少侠因何这般表情？只是一张纸而已呀。”
“图虽轻，这份信任却是泰山之重。何况你之所托……这已不仅仅是信任，是你素还真的生死！”
“是呀，素某敢以性命交托，简少侠敢接吗？”
“有何不敢？晚生早就有言在先，会助你渡过一次性命之危，少衡岂是食言背信之辈？”
“那素某就提前多谢少侠仗义援手了。”
……
山崖正中有一座四方石台，事先布置成法坛的模样，旗门、朱砂、黄符乃至宝剑，一应齐备。简韶一止步高台之前，静默片刻，首先放下了那口藤箱，继而解下背上的夙怀琴，轻轻放在一边，又放下了手中的折扇，端端正正地摆在琴身一侧，抬首望向法坛。
他的动作十分轻缓，却处处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态度。做完这一切，简韶一一振衣袖，终于步步登坛。
……
“素还真，此事行之不易。你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天换日，至少需要满足三个条件。”
“请道其详。”
“我以河洛一派乾坤八卦的阵门作法，可保你经受一次必死之伤而无恙，但以我今时修为无法运转此术，需要筑坛借力，此其一。你之命格非比寻常，应了中央麒麟之数，我要以寄体转命之法配合七星影命术，最好是能寻得地气特异的麒麟穴，以借麒麟之气，此其二。”
“这两桩，劣者已有七分端倪了。第三个条件又当如何？”
“第三，纵使你安然避过死劫，事后如何金蝉脱壳，又要如何留下一具不露破绽的尸首，这些都是你要考虑的难题。”
“嗯……劣者明白了。”
…………
…………
一句开杀，落在众人耳中登时坐实了素还真种种罪名，一时间万教哗然。
——当一个人连大开杀戒都说得出口的时候，证明他已经没有了良知，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本来是阴窟堡主分派手下暗中放出的言论，在一种近乎病态的热潮驱使下，这种毫无逻辑可言的谬论迅速占领了在场江湖人士发热的头脑，形成了群众的共识。
事不可为，素还真放弃了争辩，一路且战且走，力求脱身而去。只是他毒伤未清，全靠照世明灯一根金针封住毒性，一身功体所剩不足三成，一路且战且走，功力消耗甚巨，仍是倍感艰难。
公审演变成了一场万教大革杀，除了明着站出来引导群众的阴窟堡主之外，领头喊杀的居然就要数素云流。
“柔云……你……当真如此恨我？”
目光扫过咫尺之外面罩寒霜的素云流，素还真心中一痛，心神略一混乱，背后登时中了一掌。后者头也不回，拂尘挥洒，强横气劲有如狂风暴雨，来人转眼吐血败退。
苦战间，暗处隐伏的杀机也悄然显露了狰狞面目。
数枝晶莹透明、精巧至极的小箭，出自顶尖箭术高手之手，全然湮灭风声，瞄准了人身要穴，无声无息地射向了身陷重围的素还真。
噗、噗、噗，一连三声几不可察的轻响，是暗器钉入人体之时独有的声音。
“啊……！”
素还真身形一挺，如遭雷殛，身上三大要穴同时喷出鲜血来。剧痛之中，素还真踉跄着一连后退数步，低头看向左肩，赫然见到一处极深的伤口，温热的血汩汩涌出，濡湿了半身衣衫。
这种暗器……无声无色，无形无影，离弦必然饮血。这难道是……变色无形箭？
素还真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这种传说中的暗器，只有一个人会制造，而这个人……偏偏是他多年真心相交的好友。
“——柔云你……噗！”
蓬然一声掌劲交接的巨响，却是素云流趁隙欺身而上，一掌击上了素还真的心口。后者吐出一口血，反身扫出一记宏大掌气。双方对了一掌，素云流难以招架，被震得连连后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放眼望去，举目皆敌，震天的叫骂声仿佛要将自己淹没，再残酷不过地诠释了什么是众口铄金，什么是四面楚歌。素还真悲愤至极，仰天长啸一声，放情狂笑：“不错，素某便是武林中最大的野心家，风云录、名人榜都是我的阴谋，我要做武林至尊，陷害天下英雄……哈哈哈……今日受至亲背叛，受朋友不耻，我素还真果然该死，罪该万死！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素还真再催雄浑掌力，扫开一片空隙，踉跄着奔了出去，却连自己都不知该奔向何方。
…………
…………
琉璃仙境后山，天风骤然凛冽起来，吹得四方旗门猎猎作响。
石台之上，简韶一持剑在手，凝视着身前桌案上的符咒纸人，口念法咒，全神贯注，灵力已然提升到最极致。
那符咒纸人没有五官，样式也十分简单，唯一不同处便是头顶剪出了一个莲花苞的形状，倒是十分形象。本应无知无觉的纸人簌簌抖动着，在它身上，正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殷红的朱砂点。
若与人身一一对应，每一记红点所在都是人身要穴。命门、肩俞、中府……这样的伤害若真落在人身，此人断无幸理。
纸人蓦地又是一阵剧烈抖动，在它的心口处，最后一点血印终于浮现。
几乎便在同时，简韶一眼神一凝，长剑回引，左手食指在锋刃上一抹，一滴鲜血斜下飞落，点在了纸人没有五官的眉心。
随着一滴鲜血落下，有什么忽然不同了。
霎那之间，每一记红点都蔓延出朱砂洇痕，曲折蜿蜒，染得纸人遍体殷红，简直就像是流淌的血迹。与这一幕奇景相对的，简韶一面色却是骤然一白，仿佛一瞬间心神大耗，不得不倒转长剑，以剑支地，方才借力站稳了脚步。简韶一对自身状态却似恍若未觉，再次将视线转回那倒在桌案上的染血纸人身上，注视良久，方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哈，能让我为之施行七星影命术的人，除了师尹，你素还真还是第一个。也罢，我这边是不负所托，但愿谈无欲真肯依你布置，出手助你瞒天过海。”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