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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4) ...

  •   “孔明是个很好的庄稼把式。”赵直大笑。
      我险些认为他要吵醒诸葛孔明了。
      “我本该带你去看另一些时候的他。”赵直翘起一条腿来,“一些可以被写入史书的时刻,显然你不会在《诸葛亮传》里写孔明的睡姿,尽管这很有意思。我该带你去看他怎样与朋友谈天说地、指点江山,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有你们以为、或者你们乐于相信的那么受欢迎、被重视。与襄阳大姓子弟相比,他往往要付出五倍、十倍努力才能得到回报。因为把两位姐姐嫁入有权、有势的蒯家、庞家,孔明还得承受‘攀附权门’的恶名,这种情况直到他把黄承彦之女娶进门才有所改善。很可惜,你也不会在史书里写娶了门好亲对一个穷小伙子来说有多重要吧,可这却是真的。迎娶黄姑娘是孔明一生最明智的抉择之一,另一个明智抉择是他选择了刘玄德(备)为主公。”
      我不认为娶妻与出仕同等重要,诸葛瞻娶了公主不也只是……
      “差别很大。”他果然洞察我的想法,“黄承彦之女当然没有皇帝千金听上去气派,可对孔明与诸葛瞻来说,地位贵重的妻子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我不是说娶一位门第高尚或富甲一方的女子为妻,便能减省多年的辛酸与发奋,关键在于,要明白那是不是你迫切需要的。”
      黄承彦没有通过媒人向诸葛亮转达结亲之意,他亲自登门找到年轻人,直率地说:“我有个黄头发、黑皮肤的丫头,才华与你很般配,你要不要娶她?”“求之不得。”诸葛亮回答。
      后主派礼官向诸葛瞻传达他有尚公主的荣幸,十七岁的诸葛瞻深深施礼:“小子何德何能?”来人笑容可掬地扶住他:“恭喜葛侯!”他的父亲因为爱与般配,娶了素昧蒙面的黄家小姐;他身为父亲之子,是最般配汉国公主的男性。
      “也许孔明更希望儿子过上自由些的日子,可他知道这很难。”赵直说话时,诸葛孔明醒了。他忽然睁开眼,把我吓了一跳,瞬间觉得他看见了我,因为他眼里流动着轻盈的喜悦之色,像见到了个老朋友,在这明亮到明艳的眼神注视下,我手足无措。好在他很快把目光转向窗外,仿佛想判断一下是什么时辰。接着他阖上眼,片刻后,青年人从榻上一跃而起,拍手道:“就这样——好吧!”向门外走去。
      赵直随手拉住想要跟上他的我,笑道:“用不着陪他上厕所吧?”
      我燥得气血上涌。
      “很正常,你这类人比树上的叶子还多。”赵直讥讽道,“意识不到他首先是普普通通的,洗澡、吃饭、如厕,一桩都少不了,然后才是权倾一国、声震宇内。若不肯承认他的平凡,就无法接触其非凡。那么,写史的人,你直接把《战国策》、《左传》里对郑国宰相子产的赞美之辞抄下来,换上‘诸葛亮’之名就好了。你打算那么做吗?”
      “不——我当然不会!”我叫道。
      我的恼怒消散在暮色苍茫的锦官城,隆中没了、草庐没了,诸葛丞相没了,我仍坐在丞相府屋顶,感到一阵阵冷风侵入袖管。麻烦的是,赵直也没了。我独自坐着,犹如一只孤单单盘踞在屋脊的螭吻。这样子……我俯身下望:我该怎么下去呢?

      “你怎么下来的?”再次见到我,赵直大笑着问。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续抄写谯先生要我誊录的《汉书》。谯先生坐在一旁,这些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衰老得更快,然而在属于老年人的憔悴、缓慢外,他也比之前更为决绝,也更直率地发表心里的话。之前,我知道他曾打算让它们与身躯一道腐烂:倘若汉国能够比他晚一步死亡。
      “他们会说你是卖国贼子。”赵直上前与谯先生并坐。
      先生扬了扬眉。
      “想听听后世对你的评价吗?”赵直又道,“在你与陈寿都活不到的‘后世’,想知道他们把怎样的文辞加诸在你身上吗?”
      这是个强烈的诱惑。尽管先生总用“莫管他人怎么说”来教导我,可千秋万代之名,实在是他不能不在意的。
      赵直清声吟道:“昭烈遗黎死尚羞,挥刀斫石恨谯周。”
      “还要听吗?”赵直一贯悠闲地残忍着。
      先生没有说话,神色却是肯定的。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千里江山轻孺子,两朝冠盖恨谯周。……谯允南,你将这样耻辱地活在千百年后,当你说出劝主投降的话时,就该猜到这一点。”
      先生点了点头,一面义无返顾,一面痛苦不堪,他吃力地慢慢道:“话总要有人说,事总要有人做。思远大人用死完成亡国的壮烈,我则用羞耻完成对国家的‘守护’。那些家伙都是瞎子、聋子吗?”声音渐渐颤抖,“竟劝陛下投奔江东、流亡南中!看不出江东也虎视眈眈想分一杯羹吗?江东难道可以吞并魏国?恰恰相反!让陛下一辱再辱,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吗?低一次头……就够了!”同样,照先生看来,南中也是不可前往的虎狼之地。南人贪婪多疑,即便诸葛丞相亲征,也没能使那里得到彻底的安定。
      我上前握住先生的手,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我手上。
      “我——我谯周算得什么?”先生老泪纵横,“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也能披坚执锐,陷阵赴死!承祚你相信吗?”
      “我相信。”我哽咽道。
      赵直发出轻轻的嗤笑声。
      这使我愤怒,大声斥道:“赵直,你是没有心的人吗?”
      赵直怔了,刹那间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白;可刹那之后,他像什么亦未发生般,似笑非笑:“是吗?我也需要为了这个行将灭亡的国家痛哭流涕、欲死欲生?你在要求一举翼便是千里万里的鹏鸟,去悲悼家雀之死?”
      真是个骄傲到令人反感的魇师。
      “赵直,你尽管轻视吧!”我说,“有一天你会后悔。多年后你将看见我写的亡国史,就会后悔为什么没有认真目睹、陪伴国家的灭亡,你能任意穿行于时空,当然还能再回来瞧瞧,可我保证你会后悔,通过穿行重新经历这一切,与伴随着它发生、发展、衰败、终结……是不一样的!”
      赵直扑哧笑了。“敬请努力。”他把手掌按上我肩膀,我感到原本一腔子怨懑竟被他这一按所化解。我心里空空荡荡的,有点虚无、极其平静。
      “你又做了什么……?”
      “闭上眼。”
      这是魔咒般的声音,我来不及防备地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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