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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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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冲醒来时已日上三竿,灵妙睡在身边,小鼻孔一张一翕,长长的睫毛密密压着眼睑,眼球快速转动,一副做着清秋美梦的样子。韩冲笑了笑,悄悄掀开被子,披上衣服坐起,正待穿鞋,耳边响起含糊不清的呓语,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许是多日未刮头皮,那颗小光头长出了胡子渣似的发茬,白而细腻的肌肤透着粉润光泽,瘦小的身躯蜷在一起好像初生的羊羔仔。韩冲心生怜惜,想他昨晚又累又乏,直到五更天才入睡,眼下又在梦中,冒然叫醒,不定怎么委顿不堪。于是不去打扰,下得床来略作修饰,独自前往客栈的饭堂用膳。
天到这般时候,吃早饭的人相对较少,稀稀落落坐着两三桌,个个扮相斯文,应是赴京赶考的举子,只是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歪瓜或裂枣,竟无一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直教人不敢逼视。对于路人,他韩大侠原本不搞外貌协会,可是自从带了灵妙下山,遇到几个投缘的均形貌出众,不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韩冲选了一处宽敞干净的座位坐下,点好一大堆吃食,端起粥碗,举起筷子,忽觉眼前一亮,神清气爽。有位风流俊俏的美少年施施然走到近前,脸上堆着花儿绽放一样的表情。韩冲只得放下碗筷,盯着他看。
美少年道:“我好看不?”张开双臂,恨不能转几个圈子,展示一下绝美丰姿。
骚气冲天,不是窦安是谁?
韩冲道:“没睡好吧。”窦安道:“咦,怎生看出来的?”韩冲道:“笑得跟塑料花似的。”窦安道:“塑料花是什么花?”韩冲白了他一眼,重新端碗举筷,说道:“假花。”
窦安笑容顿敛,嘟着嘴入座,一拍桌案,喝道:“小二,来碗白粥。”
韩冲闷着头道:“辛苦了一夜,也不多睡会儿。”窦安道:“说好的结伴进长安,休想甩袖子走人。”他们均在这家客栈下榻,凌晨分头而归,窦安生怕睡过了头,此刻一见并未错过,恰恰好逮个正着,尽管倦意不减,仍旧甚是开心。
韩冲道:“你不跟七郎一道了?”窦安道:“他也一块儿走啊,取了签押文书便带梁上飞来了客栈。微尘用重手法封了梁上飞的‘气海’、‘膻中’、‘印堂’、‘命门’四处穴道,他运不起内力,如常人一般。”
小二端上白粥,点头哈腰问二位还有何吩咐。窦安抓了几个馒头给他,叫他再盛两碗粥送霍准房里。
韩冲皱眉道:“这是我和小十郎在路上吃的。”窦安道:“急什么,午饭吃了走都来得及。”韩冲道:“为何拖延到午后?”窦安道:“一,小十郎还没睡饱;二,我要补觉……”韩冲撇嘴。窦安道:“三,微尘也尚未睡醒。”韩冲“哦”了一声,抬起头问:“她也同行?”窦安道:“废话,我和霍七本来就是陪她的,和好后难不成再分道扬镳?”
韩冲猜到微尘会跟大伙儿一起走,听窦安亲口证实,不觉心情开朗。
正说曹操,曹操便到了。门口现出苗条身影,一代女侠朦胧着双眼,东倒西歪走了进来。
韩冲愕然,心想:“她得梦游症了?”
微尘一摇三晃,蓦地驻足,头微微上扬,眼皮耷拉着,用似合未合的眼缝四下踅摸,然后掉转身子,向着韩、窦二人这边而来。
韩冲赶忙起身。窦安道:“别管她,她啥时候都能睡。”韩冲道:“走路也行?”窦安道:“打架都睡得着。”韩冲赞道:“好本事!”伸手扶她坐下。
微尘轻启朱唇,边睡边问:“有肉不?”窦安道:“有有有,要多少有多少。”再度唤小二过来,点了几样肉食。
唐时道教以正一道为主,不像南宋之后风靡至今的全真道有荤腥之戒。微尘自小无肉不欢,吃起肉来比俗家人还俗家人。
韩冲看她这番怪模样甚是好笑,问道:“你到底睡没睡醒?”微尘沉吟片刻,半闭着眼眸指了指胸腹之间,呓语般道:“这里醒了。”韩冲“噗嗤”一声笑,说道:“敢情先从胃开始,一个脏腑一个脏腑逐渐苏醒么。”微尘头向前向下,貌似点头,却差点以额触案。
韩冲道:“喂喂喂,坐稳了,你这个样子能自己吃饭么?”微尘不语,用手肘拄着桌案,掌心托住半边脸,蠕动嘴唇:“试试看。”韩冲又是“噗嗤”一声笑,突然心头发热,不知怎的,生出异样情绪,斗胆问:“要不……我喂你?”
微尘“嗯”了一声,眼皮缓缓打开,缓缓道:“你不怕我一巴掌呼你脸上的话。”眼皮缓缓关闭,继续朦胧。
这一顿饭吃得人好不困倦,一个呵欠连天,一个神游物外。特别是那个神游物外的,吃几口,睡几下,搞得韩冲都生出了睡意。
好不容易吃完,小和尚揉着眼睛进来,没精打采道:“哥,我饿了,你陪我吃点吧。”韩冲大呼:“我要补觉。”
磨磨蹭蹭终于踏上了最后的旅程,韩冲、灵妙共乘一骑,与微尘、窦安走在前头,霍准押着梁上飞紧随其后。平安镇武侯府借出一匹马儿给梁上飞代步,又借出两柄利剑给霍、窦二人防身,梁上飞的佩刀则交由微尘暂管。途中窦安借刀观看,以指节轻扣刀身,脸上带着思索的表情。
灵妙好奇地问:“在想什么呢?刀中藏有玄机?”窦安道:“此刀十分难得,用料上乘,工艺精湛,当代刀匠鲜有人能锻造得出。我只是纳闷,卢丞相家传的‘大夏龙雀’号称天下第一刀,论锋利程度,尤在此刀之上,竟是如何锻造而来的?”
韩冲道:“传闻多有不实之处,‘大夏龙雀’未必比得上此刀呢。”窦安摇头道:“我家大人曾经见识过‘大夏龙雀’,仅凭刀锋之气,便能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灵妙咋舌道:“好厉害!”窦安道:“但必须是武林高手持有才能发挥出这种威力。”
灵妙探身转头,问梁上飞:“你的刀可有名字?”梁上飞看上去满腹心事,空洞的目光划过灵妙的小脸,有气无力道:“名曰霹雳。”韩冲“咦”了一声,也转过头来看他,说道:“你的刀法也叫‘霹雳’吧?一共□□七十二招,最后八招乃是绝招,合在一起又叫‘霹雳狂刀’。”
梁上飞冷冷道:“悟真子告诉你的?”韩冲道:“创下这门‘霹雳刀法’的前辈是我义父的旧识,据说早已不在人世,你不可能是他的弟子,徒孙还差不多。”顿了一顿,问道:“你师父是谁?”梁上飞道:“既知我师祖,不知我师尊?”韩冲道:“义父四十岁时淡出红尘,一心修道,小辈人物哪能入得了他的耳。”说到这里,想起灵妙的师父师伯,论年龄比悟真子小得多,难怪从来没听他老人家提过。
韩冲又问一遍:“你师父是谁?”梁上飞说了一句:“无可奉告。”垂下眼帘,不再理睬众人。
灵妙见他精神萎靡,仿佛大病初愈,与月下那位持刀飞舞的“偷遍天下无敌手”判若两人,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小声问韩冲:“他的罪一定是死罪么?”微尘耳尖,听到了他的话,说道:“作案三十余起,桩桩皆是大案,罪无可恕。”灵妙又问:“倘若他退还了所有赃物呢?”窦安道:“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他还得清吗?”
韩冲道:“就算还得清,也难逃斩首之刑。国有国法,家有家归,不严惩如何以儆效尤?尤其是盗取胡商之财,令胡商们人人自危,更有危害贸易秩序之嫌。”言罢禁不住一笑,心道:“搁现代社会应该叫破坏外商投资环境。”
灵妙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一身武功练来颇为不易……”微尘道:“不行正道,武功越高,为害越烈。”
灵妙不语,又转头看了看梁上飞,想起夜里之事,尚有诸多疑惑,便舔了舔嘴唇,用极低的声音问韩冲:“哥,男人和男人……也能……也能……那个?”韩冲反问:“哪个?”灵妙俏脸微红,支吾道:“成……成成成亲……”韩冲道:“你见过谁家的妻是男人的?”灵妙道:“好像没有……”韩冲道:“那不就结了。”
灵妙“额”了一声,道:“可是,梁上飞和秦家大郎……”韩冲道:“他们误入歧途,走上了邪道。”灵妙问:“两个男人要好,是为邪道?”韩冲认真点头。灵妙又问:“我俩也要好啊,是不是……”
微尘忍俊不禁,咯咯娇笑起来,插话道:“是,当然是,焉有不是之理!”
灵妙变色,满面惊慌,嚅嚅道:“真的?那要怎么办?”
韩冲转向微尘,正色道:“他才十二岁,别教坏小孩子。”微尘吐了吐舌头:“当我没说。”灵妙挠了挠小光头,问道:“到底是不是?”
韩冲沉吟不语,心想:“说谎容易,但他待我赤诚,一纯如斯,何以忍心欺骗?”望着他那张紧张的小脸,爱怜之心愈盛,便道:“他们行夫妻之礼,成夫妻之事,与咱俩的兄弟之情迥然不同。”
灵妙有点明白了,说道:“原来男人与男人之间,只要不到生孩子的地步,就不为邪道,是吧?”
微尘笑得花枝乱颤,指着他想夸赞几句,嘴巴却怎么也合不拢。
窦安则是欲笑不笑,欲哭不哭,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幽幽道:“卫有灵公分桃,汉有哀帝断袖,邪道之说不觉得过分么?”
韩冲道:“皆因色耳,岂有情乎?”
窦安苦着脸,当着灵妙的面不愿与他争辩,纵马向前。一座小小的草市横在道边的山崖之下,赶了近两个时辰的路,也该歇歇脚、喝口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