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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有些记忆会伴随一生 ...

  •   她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始于声音。

      沿着生命的痕迹一路回溯,那是比在闹市街巷逃窜求生的时期还要更早的记忆,久远得像是隔世的梦境。

      没有鲜血白骨,也尚无颠簸流离。纷飞的战火消隐踪影,世界回归尚未雕琢的雏形,在黑暗的怀中安稳地打着瞌睡。

      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色彩,没有线条轮廓。

      令人心安的黑暗中,唯有温柔的女声哄着拍子,轻声哼唱着无名的歌谣。

      ……那是她无法形容的声音。

      仿若万籁俱静的冬日,自苍穹细细飘落的初雪,极轻而微,却又余韵绵长。

      呢喃的音节悠悠落落,固定的节拍浮浮沉沉,词句与旋律相和,在空气中晃开细微的涟漪,恍若羽毛般轻柔地拂过心瓣,无声融化。

      具体的歌词早已丢失,她甚至连歌谣的旋律都记不清楚了,只能模模糊糊地从回忆的深海中捞出残缺的片段,但那个清浅的歌喉中近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仿佛光一般温暖柔和的笑意,她却始终记得。

      就算置身于再怎么深不见底的黑渊,就算这双手再怎么污浊不堪,也没有忘记。

      她此生所有记忆的最初。

      ……

      醒来时,有那么一瞬间鹤子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清醒这个词已不适用于此时的境地,不论是醒着还是昏睡,映入眼帘的都只有一成不变的黑暗。世界被尘封,所有的光和声音都被一同夺去,只余一片绵延至时间尽头的虚无。

      沉默片刻,她试探性地伸出手——她觉得自己应该伸出了手,这里实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碰到的是坚硬的墙壁一样的物体、断裂的漆皮和翘起的木刺——然后用力将其往上推了推——纹丝不动。连空气都沉重到宛若凝固。

      被埋在下面了……吗。

      倾倒交叠的圆柱意外地在大殿崩塌时形成了庇护伞。被困于狭小的三角地带,无法完全坐直或是躺下,更别提站立,她只能僵硬地半躺半靠在背后的石灰泥墙上,头顶就是触手可及的断梁截柱,层层叠叠地封死了所有生路。

      鹤子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自己全身各处断裂的骨头和撕裂的筋脉,用最实际有效的疼痛不断提醒自己还活着的这一事实。

      绝对无声的黑暗中,一切情感思绪都被无限放大,最微小的不安和不适也能发酵成致死的恐惧。

      冰凉的石灰墙,硌人的碎石木块,炙闷的空气,以及挥散不去的血腥和烧焦味。感官前所未有的敏锐,连自己呼吸吐纳时在空气中引起的细微震动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吸进——呼出——

      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一时间只剩下了这个单调的声音。

      万物都回归最初的空虚混沌,连接永恒的黑暗中,唯有自己一人倾听着胸腔间命数将尽的心跳。

      幽闭的空间和墓室无异,逼仄得令人窒息。

      ……什么都好。

      不管是什么都好。

      只要能转移注意力。

      ——音乐天赋这种东西于她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但是这种时候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鹤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开口,像是第一次学说话的孩子一样,艰涩的,不确定的,磕磕巴巴地哼起歌来。

      强迫自己重拾遥远记忆中的旋律,小声的,紧张的,颤颤巍巍地唱了起来。

      ——估计难听得令人想哭吧。

      但随着声音的流淌,心却不可思议地安静下来,像是涟漪渐歇的水面一样慢慢趋于平稳。

      呼吸不知何时停止了颤抖,声线也变得平稳。近乎干涸的溪流重新流动起来,混杂的泥沙逐一滤去,狭小的空间里一时只能听见陌生的歌声,音色愈发清晰明澈。

      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所在何方,直到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

      “你唱错了。”

      世上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大脑一片空白,千思万虑好似皆从心间过,到了最后却只剩下连灵魂都要静止的茫然。

      看似没有尽头的寂静过后,鹤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极轻地响起:

      “……你知道?”

      你知道?

      带着拼命压抑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希冀,微颤的尾音脆弱得一塌糊涂。

      她突然感谢起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来——被对方看到了自己现在丢人的样子就糗大发了。

      高杉——他的声音自右边传来——简短地哼了一声以表肯定。

      “……会唱吗?”

      她不受控制地微微结巴起来,直接忽略了对方略嫌弃的态度。

      高杉默了一瞬:“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鹤子自觉地将这句话翻译成了“就算会也不想唱给你听。”

      啊,说起来的话,对方正处于尴尬的变声期,会介意也是正常的。

      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鹤子还是努力摆出了自己最正经的表情,前所未有地真诚道:“我不会嘲笑你的。真的 。”

      “……我拒绝。”高杉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扭曲。

      她不死心:“一句也不行吗?就一句。”

      黑暗中没有传来回应。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无法言喻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微微松开不经意间攥握成拳的手——

      “……那是会津地区的民谣。”

      低哑的声音蓦地响起。

      “会津藩由于地处西北,每年一到冬季便会降下大雪,气候极为恶劣,常常会直接影响到下一年的收成。”

      鹤子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一个“啥”字差点就脱口而出,在最后一刻才险险地咽了回去。

      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因此当地百姓口口相传的民谣有不少都和祈祷瑞雪丰年有关,每年更是会举办盛大的冬祭。”

      透过对方低沉磁性的声音,在眼前如画卷徐徐浮现的,是从未见过的景色。

      银白的大地在眼前铺开,绵延的山脉与灰白的天空融为一体,古老苍翠的松枝压满了雪霜,剔透的冰锥盈光流转,捕捉着冬阳琉璃般的色彩,清净美好得不可方物。干冷的空气透彻肺腑,但胸口心脏的位置却前所未有的滚烫,炽热温暖到几近融化。

      “噗通”一声,洁白的雪团顺着松枝抖落。

      “噗通”一声,心脏在胸腔间的跳动清晰可闻。

      就连对方不耐烦的声音,都恍若埋藏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你刚才唱错的,是祈福的歌。”

      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她能感到自己在笑。

      心里最深的角落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层层剥落。缓慢的,一点点的,极为细碎的,仿若万千冰屑雪粒在初升的晨光与寂静中无声坠落,消隐无踪。

      原来是在祈福啊。

      ……是在祈福啊。

      微微侧头,鹤子注视着高杉声音传来的方向:

      “你之前听过这首歌吗?”

      弥漫的黑暗中没有温度也没有光亮,看不到画面也触不到实物。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声音。

      “……恩,”估计是受伤了的缘故,高杉的嗓音比往常还要暗哑,“听人弹过。”

      也许是黑暗给予了她勇气,也许是死到临头的破罐破摔,她近乎是直觉般地开口道:

      “是你的老师吗?”

      回复她的,是绵延开来的寂静。

      她知道对方的沉默代表着什么。

      “……那可真是博学多闻啊,”犹豫片刻,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鹤子清了清嗓子,“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普通的町人就算是出城都需要特地申请通行手形,游遍四方熟知各地风土人文的人绝非寻常之辈。

      ——啊,但也不排除对方曾遇到过从会津而来的旅行者的可能性。

      糟糕,如果真的是那样就丢脸丢大发了。应该含糊过去吗?应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含糊过去吗?

      在她的内心纠结成一团麻花之前,高杉突然低低道:

      “不知道。”

      “啊啊啊啊果然是这样,真厉害呢,我就说嘛……诶?”

      鹤子怔住。

      ——什么都看不见果然是有好处的啊。

      好半晌,她才听见高杉好似无谓的嗤笑:“喜欢擅自出现又擅自离开倒是不假。”

      心脏毫无预兆的骤然一紧。

      “……那一定是那个吧,就是那个吧,叫什么来着,噢噢噢噢对了,是七年之痒。”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一定是出去换换心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嗯。天天看着同一群小鬼的脸会生厌也不奇怪嘛。如果是我都会腻烦得想吐……不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就是七年之痒啦七年之痒。”

      自己这是想说什么呢。

      对方一定会回来……这样天真的蠢话吗。

      她不自觉地缩起指尖,月牙形的指甲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划过浅不可见的刮痕。

      自黑暗的潮水中浮现而出的,是两年前的刑场。

      阴沉的天空凉风呼啸,尖头的竹篱上停着黑压压的乌鸦。只是刀起刀落之间,罪人的头颅便已落地,滚烫的鲜血铺了一地。

      ——“……据说是个名动天下的尊攘学者呢。”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到处都是嚼舌根的围观群众。

      ——那是她见过的死者中,最从容安详的表情。

      来自过去的虚影如水面浮月,只是稍转便即逝。

      “……你是白痴吗?”高杉熟稔地嘲笑道,但再次开口时声音里的黯沉已然不见了。

      大概是吧。

      她也笑了起来:“你就不能死前积点口德吗?”

      被嘲讽了竟然还会觉得开心。

      “嗬,那只是你的想法。”高杉轻哼一声,“我是不会死的。”

      “累了想要休憩是你自己的事,想要放弃的话也请自便。但是我是不会倒下的——”

      就算看不到,鹤子也能想象出对方碧色的眼眸中涌动着的是怎样夺目的光辉。似火灼烧,却又如刀锋锐,就算只是一豆烛火也要直直穿透黑暗,明亮到让人移不开视线。

      “绝不可能在这里就止步不前。”

      ……声音也是能煜煜生辉的啊。

      自负得简直毫无根据,也不知对方究竟是相信自己还是信赖同伴,但就是无法反驳——也早在不知不觉间就习惯了。

      寄人篱下时毫无受制于人的意识,被环境所困时也绝无妥协投降的觉悟,说是独立特行也罢,说是目中无人也罢,总之我行我素到令人无可奈何。

      绝对自我到……让人稍微有点羡慕呢。

      “这样啊,”鹤子靠着背后的墙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眼前的黑暗中空无一物,却又好像包罗万有。在仿若万物初始的虚空中,所有的表象都尽数剥去蜕落,露出最原本的模样。

      突然间就坦诚了起来。

      “……晋助?”

      她极小声地唤道。

      略显陌生的名字自唇间溢出,在黑暗的空气中如涟漪漾开,带起一片细微的颤栗。

      “怎么了?”高杉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但这大概只是她的错觉。

      啊,回应了呢。

      心中好似有小小的一角,无声的塌陷了下去,柔软得一塌糊涂。

      “别睡过去了啊。”她如是说。也不知道是为了对方还是为了自己。

      “啰嗦。”

      果然还是一点都不讨喜啊。

      “晋助。”

      心底微痒。

      “……什么事。”

      “我饿了。”

      “……”

      黑暗中好像传来了高杉爆青筋的声音。

      她不以为意地低笑起来:

      “晋助。”

      ——名字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啊,仅仅是呼唤着便已心满意足。

      灵魂熨帖下来,暖得几乎要融化,连绵延的寂静都柔软。

      她轻声道:“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高杉有些不耐烦:“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

      上面好像隐隐传来了人们呼唤同伴的声音,以及搬运重物时的闷响。仔细倾听的话,甚至能辨别出相当耳熟的鸡鸣,尖锐又焦急。

      高杉关注着上方逐渐喧嚣起来的动静,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八月十。”

      砰的一声,有什么物体被众人齐心协力推到了一边。大地震颤,碎石沙尘顿时簌簌而坠。

      八月十号吗。

      鹤子微笑起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四季更替和发工资的时候以外,对于以前的她来说都无甚差别。但是现在的话,特别的日期就要多出一个了。

      嘈杂的人声穿透了重重黑暗,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

      八月十。八月十。

      眼前出现了光的裂缝,黑暗开始寸寸断裂。

      嗯,是个好日子。

      整个世界都随着一声重响骤然一轻,一直压在头顶的断梁终于被完全掀开。

      “喂——”率先抵达的,是熟悉的懒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喘吁吁。

      鹤子眯起眼睛。

      在模糊的视线里逐渐清晰起来的,是银时脏兮兮几乎看不出原本面貌的卷发。

      紧张的神色一闪即逝,他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散漫无谓。

      “还活着的话就快点滚起来。想赖床你们早了一百年呢。”

      就好像那个手掌鲜血淋漓的人不是他一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有些记忆会伴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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