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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何处芳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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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何处芳芷
当夜色渐渐褪去,藏青的天色逐渐褪成靛蓝,再至苍青,星月的光辉变得黯淡,一切都还是迷梦未醒的模样。风挟裹着一丝丝濡湿的凉意,拂过庭前合欢的羽状枝叶,穿过半开的窗,轻轻撩起雕花大床前的帷幔,惊动了浅眠中的人。
蜷身于柔软锦被中的女子缓缓舒展身子,半坐起来,一头如绸缎般的黑发覆在肩头和胸口。她伸出藕白的手臂,手指揉了揉睡意朦胧的杏眼,望向窗外尚为苍青的天色,又望向昏暗的室内。
“重霄?”她朱唇轻启,齿间逸出这个名字,带着些许试探,更多的是期冀。
空旷的室内,她只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她似乎有些不甘,又唤了一遍:“重霄?”
依旧无人回应.
失焦的目光怔怔地望着昏暗中的某一处失神,良久之后,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重新蜷起身子钻进锦被,把脸埋进微凉的发丝里。
近一个月了。
距离他上次踏足她的寝殿,已有近一个月了。
多么希望有朝一日睁开眼,他就在眼前。
“阿肆。”她闷声唤着。
剑客打扮的男子从不远处的昏暗中走出,立在床帏前,隔着朦胧轻纱,沉声应道:“夫人。”
下一瞬,一只藕白的手自纱幔中伸出,紧紧抓住男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接着绕上他的脖颈,双臂借力一扯,男子便倒进了纱幔中。
阿肆仰面倒在柔软的床褥上,只觉得身上一沉,胸膛有重物覆了上来。
太昏暗,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她撑起身子看他,长发落在他面颊上,微微有些痒,淡淡的发香萦绕在鼻尖,蛇一般往他的左边胸膛里钻。
“夫人,”他闭上眼,侧过脸不去看她,“请不要为难阿肆。”
女子低头凑近他的脸,听着他微颤的呼吸,忍不住闷闷地笑出声:“你就是这么对待对你投怀送抱的女人的?”
“夫人身份尊贵,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是么。”她伏在他的胸口,安静地闭上眼,隔着衣料感受另一颗心脏的跳动,喃喃低语,“我只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罢了。家族也好,夫婿也罢。”
阿肆在心里长叹一气,不再推开她,直到天际逐渐变成一片鱼肚白,有光冲破晨霭照进窗棂,晃在他的脸上。
他睁开眼,目光微移,看到她泛起光泽的发,如同最贵重的丝绸,对于他来说,原本就连触碰都是遥不可及,现在却是近在咫尺。
只是一伸手的距离。
“你昨日去哪儿了?”她蓦地开口问。
“王爷交代了一些事要属下去办。”
她仰起脸,温热的气息拂在他的下颌上:“何事?”
阿肆伸手想要推开她,手指触到她肩头的肌肤,又尴尬地收回:“夫人,请原谅阿肆不能说。”
“是与帝都那边有关吧。”她翻身放开他,抓起一旁的锦被裹住自己,“每每牵扯到帝都的事,我就成了外人,就像是……”
就像是一场繁华梦醒,而人不知。
阿肆不语,跃下床,理好帷幔和自己的衣服,背对着床帏,默默立在一旁。
“当初,我是为什么要追随那个人来到这里呢。”她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轻轻的,像是闲聊,又像是自问。
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抿着唇,笑得肩膀不住颤动。良久,她笑累了,倚在床栏上,幽幽地说:“每到这个时节,我就分外思念帝都北夷山的红叶呢。儿时父亲曾带我去赏景,那漫山遍野的红,煞是好看。”
阿肆闭上眼,脑海里响起那个人的声音。
“将军府的事,不要告诉阿芷。”
已是梳妆的时辰,侍候王妃的侍女鱼贯进入殿内。
“夫人,今日王爷会设宴款待宾客,要属下转告夫人,近来风凉,夫人体弱,还是不要外出走动为好。”
彩雀屏风后正在更衣的女子闻言遣退左右侍女,独自站在原地,慢慢整理着自己的衣襟。
“近来风凉,不要外出走动?难得啊,王爷竟会如此体贴。”
芷夫人缓步而出,看也不看垂首立在一旁的阿肆,信步走到桌案前坐下,打开妆奁,挑拣着满奁的珠翠钗环,映着铜镜往梳好的发髻上簪。
她仔细打量镜中人的面孔,双十年华的女子,面容姣好,云鬓花颜,眉宇中是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傲气,像是盛放中的一朵牡丹,完美得几乎无可挑剔。
可她却是如此寂寞。
无人欣赏的花儿,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吧。
芷夫人把铜镜丢到一边,回首唤身后不远处的男子:“阿肆,今日的发饰,你来替我挑。”
阿肆颔首,走上前来,目光扫过一众金玉珠翠,略一沉吟,从最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小格中挑出一支发簪,递给她,“属下不才,只觉得这支簪子比起其他首饰,更加适合夫人。”
这只是一支普通的紫檀木簪,工艺和质地皆非绝品,然而制簪人却极为用心地在簪头细细雕出一簇花草,纤毫毕现,娇俏可人。簪身上还刻着一行小字:
荒草满秋原,何处寻芳芷。
“你居然挑了它……”
阿肆怔住,抬头看向芷夫人,却见她的眉紧蹙在一起,双眸盈泪,朱唇颤抖。
他张口欲说什么,面前的华服女子却突然站起身,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木簪,奋力扬起手臂想要丢出去,然而动作却生生止住。她抽噎着,手臂颓然垂下,编贝似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转身扑向桌案,将一众妆奁首饰统统扫落在地上,霎时间断玉残珠滚落一地。
“为什么是它!为什么偏偏是它!”此时的华服女子早已是满面斑驳,眼泪如同溪流一般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她从未这样歇斯底里过,声声悲泣如杜鹃啼血。
“夫人……”阿肆慌了,手足无措。他焦急地看着她,想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外向内,停在了他们身后。
“发生了何事?”
阿肆与发狂的女子闻声皆是一顿。阿肆回身正欲行礼,一旁的华服女子却早已冲了过去。
阿肆默默直起身,看着面前对望不语的两人。
女子是泪流满面容颜憔悴的芷夫人,被逐出家门的将门之女江芷。
男子是锦袍玉冠意气风发的镇南王,被流放至此的四皇子重霄。
“重霄,我只问你一句。”她嗓音喑哑,泪水滂沱,却还是努力维持镇定,伸手将簪子举到他面前,“这么多年了,你说你不爱我,始终不愿娶我,那么你当初,为何要赠我这支簪?”
他注视着她的面容,细细打量,眼底似乎有什么蛰伏已久的情绪逃窜而出。自从她追随他来到此地之后,他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过她。
这样绝望憔悴的面容,与他记忆中的明媚花颜相重叠,令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他伸手取过她手中的木簪,细细打量一番,继而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女子,扬唇一笑。
江芷的身子剧烈一颤,她脚下趔趄,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他笑了?他为什么要笑?
阿肆侧过脸去,不忍看她此刻的神情。
这个可怜的女人好似只剩一具被绝望掏空的躯壳,靠着心中的执念苟延残喘,只需要外人轻轻一触,便会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当年,我只不过是替人转交罢了。阿芷,赠你这支簪的人,可不是我啊。”他微微俯下身,笑得格外温柔,“遗憾的是,这个人,你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