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之年》舒木木

17、对不起，我爱你

　　从文化馆出来的时候，我没想到竟然又碰到了楼喻霖。我不由皱了皱眉，并不掩饰我对她的厌恶，和她擦身而过。

　　“婉婉。”她却站定，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却不搭理她。

　　她绕到我面前，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却感到万分不耐，她对我说，“婉婉，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我不知道我与她有什么可聊，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真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她微微一笑，径自往前面走去，而我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这让我十分懊恼。

　　她带我去了文化馆附近的一家中式茶楼，古筝淙淙的声音，伴着若有若无的茶香，沁人心扉。

　　楼喻霖要了一间包间，于我面对面坐下。她并不说话，只是带着笑，娴熟地泡茶。而她泡茶的手也好像是在舞台上最优美的舞蹈，华丽、生动。

　　我虽然讨厌她，却也由衷地惊叹时间对她的眷顾，她的美丽一如十多年前，甚至更添了一种时光的风致，如兰斯馨。

　　她原本是南京人，带着秦淮河畔女子最独特的风姿，在来我家这座小城市之前是江苏省昆剧团的当家台柱子，她演的杜丽娘倾倒众生。对于她为什么来的这里，有着各种版本的猜测。毕竟放弃这样优厚且体面的工作，从南京来到这所小城市，无论如何都是令人费解的。而我听到最多的版本是，她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个男人，来跟他结婚的，可是没多久，那个男人便得病死了。

　　我想，这算不算是红颜薄命呢？

　　茶泡好，她终于对上我的眼睛，对我笑笑，“婉婉，你这么大了，我刚来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她的手临空比了的高度，继而说道：“竟然已经那么久了啊。”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对我有误会，我知道的，婉婉。可是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的，我和你爸爸，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自嘲地笑一笑：“也不是很多人想的那样。”

　　我厌恶地瞥过头去，她却不甚在意，继而说道：“我和你爸爸这样的人，向来都是沉浸在自己所为艺术的世界里，从来不知道柴米油盐为何物，我和你爸爸可以成为好朋友、知己，就不可能是……不可能像很多人想的那样，成为恋人，这一点，我们两人都非常清楚。”

　　“你爸爸的生活如果离开了你妈妈，只能是一团糟。婉婉，许多年轻的姑娘可能会认为，花前月下、轰轰烈烈，那样才是爱情，殊不知，激情过后，相濡以沫，才是真正的相爱。”她顿了顿：“就像你的父母。真正的爱情，未必一定要是才子佳人，也可以是柴米油盐。正是你妈妈的贤惠，打消了你爸爸所有的后顾之忧，才能激发他最大的才情，而若没有你妈妈……”

　　她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十分清楚。在妈妈去世之后，爸爸便酗酒、赌博，整日萎靡不振。我把这一切归结于愧疚，而楼喻霖的说法却是，失去了自己最挚爱，最依赖的伴侣吗？
　　我无法相信。

　　若不是她，妈妈怎会患上抑郁症？怎会在最终吃下那一整罐抗抑郁的药，最终不治的。归根结底，都是她的原因。

　　她把玩着那只小小的茶杯，莹白的瓷器和她的手融为一体， “就好像我和他……他只是这的一个出租车司机，样子……”她顿了一下，似乎陷入某种回忆，“样子也不十分英俊，可是我就是为了他来的这里。”

　　“起初我到这里，没有工作，而我除了上台演戏，什么都做不了。后来是文化馆的老馆长，给了我一个编外的工作，我才能留在这里。可我想不到，我留下来，他却走了。”她轻轻蹙眉，眉间像笼着一团云烟。

　　“人人都说他好福气，能取到我这样漂亮的老婆。”她自嘲地笑一笑，“我却知道，能得到他这个的一个丈夫，却是我的福气，虽然这样的福气短了点。”

　　我听的十分不耐烦，楼喻霖微微一笑。

　　“你爸爸说常常说，我们家婉婉是最有灵气的小姑娘，若说年爸爸在这世上最爱谁，那必定是你无疑。婉婉，谁都可以误会你爸爸，但是你不行。他在病中弥留的时候，说了一句对不起，别人听你清楚，不晓得他在说什么，可我与他相交十余年，我想我还是懂他的。我知道他想说对不起的人是你。可是婉婉，你爸爸他真的对不起你吗？你妈妈走了，他唯一爱的人就是你。”

　　她看着我，目光如淡淡的月光。

　　我心中千回百转，爸爸，我恨我的爸爸吗？爸爸，爸爸，为什么，为什么，我在人世间学会的第一个发音，我最熟悉的发音，在妈妈去世之后的十多年里，我便再也没有叫起？我是恨他吗？直到爸爸永远地离开了我，我才豁然明白，不是的，根本就不是。

　　我害怕，害怕失去了妈妈之后，我终究还会失去爸爸，我担心楼喻霖，甚至是别人会抢走他。我的所有愤恨，不过是我无助内心最拙劣的掩饰。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努力的看书、学习、练琴，甚至是学习做饭，一次次把饭做的可口诱人……这一切不过是源于，我希望爸爸不要离开我，爸爸可以陪我吃饭，在吃饭的时候，我可以跟他谈天说地，让我的爸爸觉得，她的婉婉是她的骄傲……

　　但是爸爸，婉婉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而我也再没有机会，能叫你一声爸爸了。

　　爸爸去世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流下泪，那颗麻木的心仿佛在渐渐复苏，疼痛的不可抑制。
　　我狼狈地拿起茶杯，将茶一饮而尽，那茶简直苦涩极了。

　　“婉婉，你这样难过，就哭吧，这些天你一直都憋住，其实我知道你太难过了。”

　　楼喻霖轻抚着我的头发，婉婉，只有我的父母才这样叫过我，而现在竟然是楼喻霖这样叫我。
　　我疼痛的情绪一旦奔涌而出，便一发不可收拾，一开始还哭得十分抑制，而后便再也忍不住了。楼喻霖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抚着我。我从来不知道，我竟然会在她面前哭成这样，竟然是一个我讨厌了十多年的人，并且，还是由她解开了我多年的心结。

　　爸爸，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可是如今婉婉想对你说声“我爱你”，你在天上，能听到吗？

　　离开茶馆，外面已是另一番的景象，连绵了几日的春雨已经停了，云开雨霁。

　　我将家里能捐的东西捐，能卖的东西卖，而此刻，本不宽敞的房间，竟然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我从有记忆以来，这里便是堆得满满当当，而此刻，我的心里也像这房间一般，被掏空了。
　　我将爸爸亲手制作的不倒翁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盒子里，放进包里，这所房子，有我童年所有的回忆，而如今，我能带走的，就只有这个不倒翁了。

　　我看向窗外，那株大大的桂花树依旧伫立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春日雨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不久前，徐然便是在这棵树下，伸长了腿晒太阳。可如今，什么都变了。而在不久以后，这里也将拆除，不复存在，我也再也不能回来了。

　　我低头，掩上家门，轻轻地说：“爸爸，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