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之年》舒木木

16、有匪君子

　　我默默地收拾着家里的东西，这个狭小、略显凌乱的家。春天里的潮湿天气，有一种特殊的霉气，那是我从小到大，所熟悉的味道。那原本恼人的气息，我此刻却贪婪地，大口大口的吸着。

　　我打开我房间的门，那是我十八岁之前的小天地，即便很简陋，但我也曾经在这里做了许多风光旖旎的梦，这里，承载了我太多的喜怒哀乐。

　　我自小便没有太多的玩具，自我上大学之后，家里留着的，也不过是些旧衣服。可我不曾想到，我竟然还会找到那个不倒翁。

　　这个不倒翁却是爸爸自己做的。

　　我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科技课上要学习“不倒翁为什么不会倒”。并要求每个学生回家都观察，并且记录下来。那个时候，我叮嘱出差的爸爸，一定要给我带不倒翁回来哦。可是爸爸出差回来却忘记了。

　　我十分生气，认为爸爸没有守约。谁知道爸爸灵巧的双手，却好像变魔术一般，为我变出了这个不倒翁。

　　他找来一个旧的小球，剖去一半，在球的底部固定上橡皮泥，再用硬纸围城一个锥体，便是不倒翁的身子，然后画上眼睛鼻子，用毛线做成不倒翁的头发……

　　我本来赌气不看爸爸，却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看，不倒翁的身子有啦，脸有啦，这可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么？有不由地从偷看变成坐在爸爸身边静静地期待，期待着一个漂亮不倒翁的诞生。

　　爸爸把不倒翁按下去，不倒翁便坚强地爬起来。

　　那时候，我实在太崇拜爸爸了，觉得爸爸时世界上最最厉害的爸爸，他会亲手给我做不倒翁，比商店里买来的都漂亮多了。

　　爸爸对我说，“婉婉来看看，不倒翁为什么不会倒呢？因为不倒翁上轻下重，地面是半球形……”爸爸陪我预习着书本里的知识，他又对我说：“婉婉你看，不倒翁多坚强，摔倒了就勇敢的爬起来，我的婉婉，也要像不倒翁一样坚强勇敢啊！”

　　我紧紧地将不倒翁抓在手里，仿佛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过往的一切，像电影一般，在我的脑海里上演。

　　我将不倒翁贴在怀里，我找到了她，心里却像被刮去了一块似的，空荡荡的。这个不知何时，被我抛到脑后的不倒翁，竟然还保存地如此完好，十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情都变了，没想到她还保存着当年的模样，仿佛只有她的时间是静止了，静止在了那个最美好的时光。

　　我空荡荡的心脏里，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我说不清我是否伤心，是否难过，我甚至没有掉过一地眼泪，我问我自己，难道我都不难过的么？

　　其实家里的摆设十分简陋，除了必备的起居用品之外，便是占据了几面墙的大书柜。那是爸爸生前的骄傲，他曾经自诩“藏书一楼”。若要整理，便是这几面大书柜了。

　　我将书按照类目分好，分别装进不同的箱子里，这些书我带不走，只能捐给图书馆。我跟赵馆长联系过之后，他也不甚唏嘘，并表示非常感谢我。他给了我几百块钱象征性的奖励，我推脱了。
　　图书馆或许是这些书最后的归宿吧。我将书一本一本方进纸箱里，一本本细细摩挲着。那大多都是老书，泛黄的纸带着时间的痕迹，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我，脚底下垫着凳子，还踮起脚尖，伸长了手去够高处的书，可是，那样的日子终究不会再有了。

　　除去书，便是字画。大多是爸爸生前的作品，然而也有他搜集的名人字画。这些字画，按照行情，多少也值些钱，只是我也不懂，我不能卖了他们，甚至我也没有条件好好保存，我于是也以我爸爸的名义，捐赠给了文化馆，交由赵馆长保存。

　　我将字画的卷轴一幅幅展开，再一幅幅卷起来，而当我看到一幅字时，手下不由一滞，愣了一愣，那不是爸爸的字，这幅字写得浑厚却不是灵秀的气息，却是出自女人的手笔，我展开一看，写的却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再看一看落款，果然，写的是“楼喻霖”三个字。

　　我有些气恼，这幅字写得诚然很好，然而我却将它随意一揉，丢在角落。

　　楼喻霖，我对这个女人的厌恶难以言喻。有匪君子，呵，我又怎么会忘记这幅字，写下这幅字时，我就在场，而当时的情景，便分分明明地在眼前。

　　那时我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在文化馆的少年宫学习钢琴。那一天我去的早，还不到上课的时间，便打算去爸爸办公室找他。可爸爸不在办公室，我被告知，爸爸和本市的文人在三楼的大会议室里聚会。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楼喻霖。

　　虽然我对楼喻霖十分厌恶，却不能忘记我第一次见她时的震撼，那是多美漂亮的一个女人！我站在窗外偷偷地看着她，直要呆住，她的美，甚至不能用美丽或者是漂亮这样的词来形容。那种美丽是超越了面容、身形的美。即便是如今电视上五光十色、光彩炫目的各色明星，即便是现如今令人叹为观止的化妆整形技术早已泛滥，我还是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有她那般的美貌和气韵。

　　那样的美，已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她仿佛是唐诗般的隽永，宋词般的婉约。又仿佛是一尊穿越了千年的青花瓷，静静地在那里，任珠玉璀璨，而她独自美丽。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把古琴前，她那如兰似玉的手，轻抚着琴面，弹的是一首《诗经淇奥》。朱唇微启，她唱起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我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并不是说如何的悦耳，我只觉得那声音千回百转，仿佛是从古时候传来，尾音袅袅，即便当时是炎热的夏天，她那么一场，你便会觉得，仿佛是杨柳春风了。
　　她边弹边唱，满屋里静悄悄地，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她吸引，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来破坏这样美妙的场景。

　　我看到爸爸拿着一只箫，与她相合起来。

　　琴箫相和，那会是多么和谐美妙的画面。我那爸爸，当年潇洒凌风，才华横溢的爸爸。我看到他们在一块，一站一坐，乐音或低回婉转，或欢快激昂，那样和谐，那样天衣无缝，简直是玉树兰芝，美妙不可言。

　　一曲毕，众人久久没有言语，都还沉浸在刚刚乐音的引人入胜之中，而他二人相视一笑，楼喻霖款款站起，向大家欠了欠身。长裙曳地，美的不带一丝的烟火气息。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各种溢美之词。

　　楼喻霖却独独赞美爸爸，并给他写下了这幅字“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那时候的爸爸，也果然是当得上这八个字，众人不住叫好，也起哄地让爸爸给楼喻霖题字，爸爸也不推脱，拿笔便逼走银蛇地写起来。

　　十多岁的我，不知道情为何物，我瞧不清爸爸和楼喻霖之间的眼神，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样一种感觉。我只是害怕，我害怕爸爸会离开我，我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妈妈和我，我们三个人。然而当我看到爸爸和楼喻霖站在一起，那样和谐无间的时候，我颓然觉得，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妈妈，我们都无法以这样亲密和谐的姿态站在爸爸身边。那是种多么绝望的想法。

　　我愤恨极了，我甚至是深深的嫉妒，嫉妒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子，她那么轻易地就吸引走了所有人赞扬的目光，吸引走了我的爸爸。我恨透了她，在后来长久的日子里，我多次地见到这个女人，她同我打招呼，我也是厌恶地躲开。直到如今，连同她过年送来的蜜桔，我都是毫不客气地丢在角落。

　　我将那幅字丢到角落，将其他字画收拾整理好，也妥帖地装进箱子里，送去赵馆长那里。